一.跳舞的盈盈
盈盈是我們小時候舞蹈隊里跳舞跳的最好的。人精瘦,齊耳短發,長的漂亮不說,家里還賊有錢,每天都穿著不一樣的漂亮衣服。在我還不知道嫉妒這個詞是啥意思的時候,已經每天都看著她兩眼發紅了。那時候我才7歲。
盈盈還有周迪是當時舞蹈隊最漂亮的姑娘,下課了總帶我一起玩兒。我自然是一點兒都不介意當這個跟班兒的,每天都屁顛兒屁顛兒的跟著她們。我還記得有一次盈盈穿了件紅色長袖的連體緊身舞蹈衣,估計是看起來實在是太漂亮了,老師過了一個星期就讓我們所有其他小朋友都買了一套,全屋子漾漾然是一片攢動的紅色,就是太陽升起來的樣子。長大后,媽媽告訴我,那片紅色看起來就讓人覺得心里暖和和的。
雖然盈盈和周迪都是漂亮姑娘吧,兩人還真是不一樣,周迪屬于那種不依不饒,大家都要由著她的那種,而盈盈就善解人意多了,不管干啥都是笑嘻嘻的。那時候,我爸爸買了輛海藍色的女士摩托車,不辭辛苦地送我來上舞蹈課,為了我的生命安全,還給我買了個邊沿畫著月野兔的紅色小安全帽。盈盈則是坐黑色的大奔來的,時常會停在我家摩托旁邊。有一次下課后,我爸爸不知道又跑哪兒抽煙去了。我就一個人拿著我的小紅帽坐在地上等他。坐久了,無聊了,我就好奇地走到盈盈家的大車旁,锃亮的車門映出了我的小胖臉,同時還映出了另一張臉。
“哎呦喂,嚇死我了。盈盈你走路不出聲呀!”我一連心虛地退回到藍色小摩托車上,紅色安全帽滾到了盈盈腳邊。
“喏,你的安全帽。月野兔的,真好看。”盈盈把安全帽地給了我。
“你家的芭比更好看呢。”我默默地嘀咕了一聲。
盈盈爸爸帶著她上了車。大奔轟隆隆地走了。留著我在原地緊緊攥著我的小紅帽。
我去過盈盈家。準確的說是她其中的一個家,在當時我家還是水泥地板的時候,她的房間已經是有著日式推拉門的清木色的榻榻米了。我第一次去她房間的時候嘴巴都閉不上。她房間的一角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玩具。芭比、毛毛熊。連周迪看了都要嫉妒的。
盈盈的確是善解人意的。幾個星期后,我就在我的生日上收到了一個穿公主裙的小毛絨兔子。用漂亮的禮盒裝起來的。我小心翼翼地打開了禮盒,兔子身上覆蓋著閃亮的透明塑料紙。像我這么土的孩子哪里見過這么洋氣的禮物,當時就抱著兔子連睡了三個月,口水留了兔子一身。那時候我覺得我懂了什么叫真正的貴族。
上小學一年級后,大家不在一個班,見面也就少了。但是每次見到盈盈,她都變的更漂亮了。在一年級下半學期的時候,有一天我在家做作業。媽媽把我從屋里叫到了客廳,
“源源,媽媽跟你說件事兒,你要認真的聽媽媽說,好嗎?”
我說,“好的。”
媽媽說,“盈盈死了,盈盈被人殺死了。警方已經介入調查了。”
“死了?怎么可能。她上星期五還叫周笛去她家玩兒呢。”
“就是上星期五的事。下星期就是葬禮。還有盈盈的爺爺,他也一起被殺死了。”
那時候小,我知道死的意思,但是不太能理解死是什么。當時就覺得,這人好像去了很遠的地方,很長時間見不到了,總有一天能再見到她。不覺得傷痛,就是覺得非常非常的不真實。父母大概是出于保護我們的原因,我和周笛最后都沒有去參加葬禮。我在長大的過程中終于把故事漸漸地拼湊完整了。那是個周五的晚上,盈盈本來想叫周笛去她家玩兒的,因為爸爸媽媽都去了爺爺家打麻將,她一個人在家很無聊。周笛覺得有點晚了,就沒去。爺爺知道了,就決定去陪盈盈。盈盈的叔叔是一直嫉妒他們家有錢,很早就策劃了這次盜竊計劃,本來以為家里肯定沒人的,沒想到盈盈和爺爺都在,就拿鈍器砸死了他們。他砸的非常的狠,砸到了盈盈的頭骨和她爺爺的大動脈。盈盈和爺爺的血濺了一墻一地。叔叔翹了保險箱,拿著現金和車鑰匙開車離開了小區,出門前還和保安笑著打招呼。葬禮很多同學都去了,據說頭都被打變形了,同學們哭成一片。至于叔叔,他那天殺人后,就直接去了機場,逃到了國外,據說至今沒有抓到。幾年后,盈盈的爸爸媽媽又生了個小嬰兒,仍然是個女孩兒。
我到現在還不覺得盈盈死了,覺得她去了很遠的地方,我再也見不到了,只是她永遠停在了十歲的樣子。小學,初中,高中,上學,考試,復習,生活一直充實,我不常想起她。直到有一天,爸爸收拾我屋子的時候,把我臟兮兮的小兔子毛絨給丟掉了,我跟我爸爸大發了一場脾氣,我說,爸爸,那可是盈盈送我的呀!然后悶在被子里,哭的久久不能停,我覺得人生的一部分就這樣丟了。
二.考研的聰聰哥哥
聰聰哥哥是我媽媽領導的兒子,我第一次認識他是在飯桌上。
我局促地抬頭看著飯桌的對面的男生,干凈的短發,白色整潔的校服,還有一副很潮的黑框眼鏡,鏡片后是他笑咪咪的雙眼。那個時候我讀初三,他讀高二。
陳聰哥哥可優秀啦,這是我媽媽常和我說的。陳聰并沒有考上全省最好的高中,可是他在他們中學拿第一可是妥妥的,成績好不說,還是學生會主席。我從小就是個嘴笨且活動能力差的人,所以很羨慕這些人,能說會道,討人喜歡,頭上閃著光環,身邊總圍滿了人。
我和聰聰哥哥并不熟,記得住的一次見面大概就是飯桌上這一次,他爸爸作為領導,請下屬全家吃飯,媽媽硬是把我給拖過去了,十多個人的飯局,別別扭扭的。一頓飯下來,我能記得住的人大概只有陳聰了,他的活潑開朗,他的自信,他的健談,耀眼得讓人睜不開眼。他還很耐心地給予了我很多關于選擇高中的意見,我在想,他要是能對教教我怎么樣能當上主席就好了,成為那樣有魅力的人,才是我想學習的。
等我上高中了,大學了,只是偶爾從媽媽那里聽到關于他的新聞,隨著我遇到的優秀的人越來越多,我就漸漸的不記得聰聰哥哥這號人物了。直到有一天,媽媽打電話給我說,
“女兒,媽媽有件事兒要跟你說,你爸爸讓我別告訴你了,但我覺得還是讓你知道好。”
“啥事兒呀?”
“你記得陳聰不?”
“誰……?哦。記得,咋了?”
“他自殺了。”
聰聰哥哥的故事是這樣的。聰聰哥哥的爸爸,就是我媽媽的領導,是一個個人能力特別強的人。在我省專業領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小有名氣的。聰聰哥哥是很崇敬他爸爸的,也打算從事和父親一樣的專業。聰聰哥哥考高中的時候,想去一個更好的高中,但是他現在的學校承諾給聰聰最好的師資配置。聰聰爸爸便說,你在這兒天天考全級第一,就留下吧,聰聰哥哥留下了。高考的時候,聰聰哥哥考砸了,沒有去到全省最好的大學,錄取他的是一個縣城級的大學。聰聰哥哥想復讀,他爸爸說,等研究生考個好學校吧,實習單位爸爸幫你找,聰聰哥哥留下了。都到大二的時候,聰聰哥哥說,我還是想復讀,他爸爸說,都大二了,還復讀?別浪費時間復讀了,大不了畢業后爸爸幫你找工作,聰聰哥哥留下了。
陳聰確實挺聰明,在縣城的大學還是一樣優秀,經常考第一,還找了個縣城來的姑娘談戀愛,一切感覺平靜而美好。誰也不會想到陳聰會選擇自殺。在考研究生的前一天,聰聰哥哥回到市中心的家,把雙層別墅收拾得干干凈凈的,用娟秀的字體留下了一封英文的遺書。然后在客廳里,用他爸爸的皮帶上吊自殺了。
我并不知道遺書的內容,只是想不通多年前腦海中的那個眉開眼笑的少年怎么會就選擇了這樣一條路。媽媽說,聰聰哥哥其實很要強,壓力一直非常的大,他不想一直活在爸爸的陰影下。誰也不知道他選擇考研究生前一天自殺,這樣是對他爸爸權威無聲的抗議還是在巨大壓力下精神崩潰的表現。
“這是懦弱和不負責任的表現吧?”我問媽媽。媽媽沒接話,停了一下說,”有啥不順心的、一定要記得和媽媽多聊聊,媽媽開導你。“我靜靜地按下了掛電話的按鈕,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長大的過程中,我越來越學會發現自己身上的閃光點,也越來越努力變得閃耀,而他怎么失去了發光的能力呢?他曾經可是那么的耀眼的呀。
聰聰哥的爸爸媽媽后來又領養了個孩子,這次,是一個小女孩。
三.手術臺上的李主任
我不太記得李爺爺的全名了,印象中叫李金聲。我跟他吃過幾次飯,他總是很慈祥,笑瞇瞇的。眉目中偶爾透出一份英氣,怎么看年輕時都應該是個帥小伙。
我挺喜歡李爺爺的,多虧李爺爺,我才能誕生在這個世界上。因為在二十年前的飯桌上,李爺爺和李奶奶歡天喜地的撮合了我爸爸媽媽這對大齡青年。
李爺爺在別人口中并不是李爺爺,而是李主任。他一手好刀功,是胸外科的一把手。我爸爸是他的屬下,關于李爺爺的故事,都是爸爸在飯桌上轉述給我的。據說李主任沒有做過失敗的手術,唯一失敗的一次,是一個先天心臟有缺陷的十個月大的小嬰孩兒。小孩兒實在是太小了,沒有辦法承擔手術的強度,在手術臺上就停止了心跳,李主任哭了很久很久。
由于李主任的手上功夫實在太好了,所以他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成了院里的紅人,整天天南地北的飛去全國各地進行手術不說,在院里科里也是受盡人們的尊重,大家左一個李主任好,右一個李主任棒,就差把他捧上天了。家里的訪客自然是絡繹不絕,送禮的,求辦事兒,走后門兒的。我不知道李爺爺是怎么處理這些事兒的,但我清楚,主任的生活肯定特別熱鬧。
后來我上大學了,上研究生了,離開了我美麗的祖國,就很少聽到院里關于長輩的事兒,李爺爺也早就被我忘到腦后了。
國外的學習生活壓力很大,經常特別想爸爸媽媽,可是離家里更遠了,卻覺得心里離爸爸媽媽更近了。哭鼻子也是經常的事兒,但從來沒有覺得心痛過,直到媽媽打給我的一個電話。當時我正在Avery的建筑系樓里自習呢,媽媽偏讓我給她打個電話過去。我站在五樓的走廊里,撥通了媽媽的電話。媽媽在電話里一陣虛寒問暖后,遲疑了一下,肯定的說了一個陳述句:“源源啊,有件事兒,媽媽想和你說,上星期發生的事兒。”
“什么事呀,怪嚴肅的。”
“李爺爺你記得不?介紹你爸爸媽媽認識的李爺爺。”
“李主任,是嗎?嗯,記得呀。他怎樣了?”
“他前兩個星期自殺了。”
“什么?他自殺了?”
“是呀,都快八十歲的人了。”
然后媽媽跟我詳細地說明了李爺爺自殺的過程。李爺爺退休后一直在家,本來快被人踏破的門檻突然變得很寂寥,熱熱鬧鬧的家里也沒有什么人來拜訪了,他一下子不是很適應。雖然每天有李奶奶的照顧和陪伴,他卻變得很沉默。漸漸地從大家的一些碎語中得知李爺爺得了抑郁癥,這個病,大家都聽過,可是發生在了以前無限風光的李主任身上很讓人不理解。是老人家在鬧小孩子脾氣呢,大家說。
李爺爺是割腕自殺的,并沒有噴的滿墻的鮮血,整個現場干干凈凈地就像一個手術現場。爸爸是清理自殺后現場人之一,據說李爺爺的手腕兩邊整整齊齊的擺滿了手術的刀具,腳邊擺著一個干凈的小盆子。里面是滿滿的鮮血,卻沒有溢出來。李爺爺的手腕上的刀口很利落,他把手腕上的整個動脈干凈地挑出來了,連一點點搶救的機會都不留給別人。他留了一張紙條給李奶奶,上面只有一句話,我就不連累大家了。
我第一次聽媽媽講完這件事后,整整一個星期都沒睡踏實過。李爺爺是在用最后一絲力氣證明自己的價值。他想說,你看,我死的時候刀法都如此的冷靜執著,干凈利落,我還是那個在手術臺上吃詫風云的李主任,你們搶走我作為一個老人的的尊嚴,但是搶不走我作為醫生的尊嚴。
距離李爺爺的過世也已經兩年了,我在之后亦有聽過院里的各種生老病死,是是非非。媽媽每次都會告訴我這些事兒,然后語重心長的囑咐我,有什么不開心的事兒,一定要和她說。我上個星期跟媽媽打電話的時候說,跟媽媽說好萊塢影星羅賓。威廉姆斯在他的豪宅里自殺了,媽媽說她不知道羅賓是誰,但這讓她想起李主任。
我坐在值班室,看著死亡詩社的海報發呆,我對也坐在我旁邊值班的斯班說:“唉,想不到他自殺了,那么有才華的人。”斯班聳了聳肩,滿臉不在乎地說,“It\'sokay,hehadhislife。”(沒關系的,他已經過了很精彩的一生了。)
于是我抬頭看了看值班室里的空調出風口,拍了拍頭,加州的夏天遠遠沒有結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