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常書鴻和他的敦煌情緣
塞納河邊的“邂逅”
父親與敦煌的結緣,源于1935年在塞納河邊的一次“邂逅”。
那一天,父親從羅浮宮出來,按照多年在巴黎散步的習慣,順便溜達到塞納河邊的舊書攤。在美術圖片部,他不經意發現了一套由6本小冊子裝訂而成的《敦煌圖錄》。
這套《敦煌圖錄》是1907年伯希和從敦煌石窟中拍攝來的。以前在羅浮宮,父親總是為西方繪畫中的人物驚嘆不已,這是他第一次認識到,來自故鄉的藝術同樣生動有力。父親被深深地震撼了,他站在舊書攤前一直看到暮靄時分。書攤主人告訴他,還有許多彩色的敦煌絹畫資料,就在不遠的吉美博物館。
第二天一大早,父親就趕到吉美博物館。那里展覽著伯希和1907年前后從敦煌盜來的大量唐代大幅絹畫。其中最精彩的,是7世紀敦煌的佛教信徒們捐獻給敦煌寺院的《父母恩重經》,早于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佛羅倫薩畫派鼻祖喬托700年,早于油畫創始者佛拉蒙學派的大師梵愛克800年,早于法國學院派祖師波森1000年。父親第一次意識到,拿早期的西洋藝術與敦煌石窟藝術相比,無論在時代上還是在藝術表現技術上,敦煌藝術更顯出先進性。
父親后來曾經說:“我是一個傾倒在西洋文化面前,而且曾非常自豪地以蒙巴拿斯的畫家自居,言必稱希臘、羅馬的人,現在面對祖國如此悠久燦爛的文化歷史,自責數典忘祖,真是慚愧至極,不知如何懺悔才是!”
敦煌的召喚
父親那時已是在法國取得桂冠的東方畫家,完全可以在法國過一種舒適而優裕的生活。但站在這些來自祖國的藝術瑰寶前,父親仿佛一下子找到了終生創作的源泉,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召喚著他回祖國、去敦煌。
1936年,父親終于坐在了返回祖國的火車上。但因那時西北政局不穩定,他只好先在北平國立藝專教書。
1937年7月7日,北平城內大亂,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奉命南遷,他和學校、畫界的同仁們決定一起南下。
父親一路從北平逃難到武漢、長沙、貴陽,直到重慶。父親在長沙和貴陽都遭遇了日機轟炸,他的全部財產和作品成了灰燼。
1942年,時任監察院院長的于右任極力推動對敦煌文物的研究和保護,在他提議下,政府成立了敦煌藝術研究所,父親被推選為籌委會副主任。
守護敦煌
父親在到達敦煌的當天,就顧不上休息,對敦煌做了初次巡視。在名震世界的藏經洞前,他百感交集。父親晚年常對我說,那時,他面前滿目瘡痍的敦煌和在巴黎邂逅的敦煌截然不同,失望之余,他又在心里默默地說:我既然來了,就要保護你。
生活雖然艱辛,但洞窟編號、內容調查、美術臨摹卻都在緊張進行中。因洞中幽暗,沒有照明器材,他們臨摹壁畫時就在小凳上工作,一手舉小油燈,一手執筆,照一下,畫一筆。臨摹窟頂畫時,頭和身子幾乎成了直角,時間一長,就會頭昏腦漲甚至惡心嘔吐。為了搞清畫中內容,父親強迫自己學經文,然后在洞窟中面壁琢磨,一一對照。就這樣,到1948年,父親帶領研究所完成了《歷代壁畫代表作品選》等十幾個專題,共臨摹畫800多幅,為敦煌資料的調查、積累打下了堅實基礎。
當時沒有人力,缺乏經費,他們要自己搭腳手架,修簡易棧道。進洞子要連爬帶跳,從危欄斷橋上匍匐前進。有一次,父親和另兩個同事到莫高窟最高層第196窟時,梯子倒了,他們被困在洞中,上不著頂下不著地。父親本想從崖頭爬上山頂,但站立不穩,差一點摔下去。手中的記錄卡片飄飄蕩蕩落到了崖下,像一大片上下翻飛的蝴蝶。幸好有同伴到山下拿了繩子來,從山頂吊下去,才一個一個地把他們都拉到了山頂。
1943年,張大千離開莫高窟時,半開玩笑地對父親說:“我們先走了,而你卻要在這里無窮無盡地研究保管下去,這是一個‘無期徒刑’啊!”
抗戰勝利后,思鄉心切的同事們紛紛回了故鄉,研究所只剩下父親和兩個工人。父親覺得,越在這時研究所越不能撤,人一離開,此前所付出的諸多努力將徹底付之東流。1946年,由于政府經費斷絕,父親返回了重慶。他一邊奔走于各個部門為保護敦煌游說,一邊再次為敦煌招兵買馬。父親還在上海《大公報》上發表了《從敦煌近事說到千佛洞的危機》一文,向國人展示敦煌藝術,也呼吁社會各界人士對保護敦煌寶庫的工作給予支持。
夜夜敦煌入夢來
1948年在南京、上海舉行敦煌藝術品展覽時,父親將所有的臨摹品都寄到南京展出。之后因內亂,那些作品寄存在上海的姨媽家。1949年,國民黨教育部部長朱家驊手諭令父親把東西運到臺灣,并讓父親跟他一起走。父親卻毫不猶豫地立即把畫分送到親戚家,人立即返回了敦煌。新中國成立后,父親又把那些珍貴的臨摹品運回研究所。這是因為父親在此之前接觸過共產黨,他對共產黨并不恐懼。更重要的是,父親早已把自己的命運和敦煌聯系在一起,離開敦煌,便等于放棄他的生命。
1950年,我在敦煌皇慶寺過去喇嘛住的禪房出生,父母為我取名“嘉煌”,但3歲時便被父母先后寄養在北京的外祖父家、上海的姨媽家和杭州的大伯家。因為父親不在身邊,我在學校經常受欺負。一次我很傷心地問老師:“小朋友們都欺負我,是不是因為我是敦煌人?”老師說:“你不能這么想,你父母在敦煌做很偉大的事業!”
1968年,中蘇關系非常緊張。研究所離中蒙邊境線只有幾百公里,于是不斷疏散人員,父親也給內地的朋友寫信向他們“托孤”。父親一邊寫一邊問我:“孩子,看過《冰海沉船》嗎?”我說:“看過。”父親又說:“如果有一天敵軍打了過來,我就要像那位船長一樣,和敦煌一起毀滅。”這句話深深地烙在我心里,讓我意識到,敦煌對于父親如同生命般重要。
“文革”一開始,“敦煌”這個名詞已經成了我們家痛苦和悲傷的根源。
即使在那個最冷酷的年代,父親也曾感受過來自敦煌普通人民的愛。1968年的深秋,父親被命令看守果園。一天,他正在午睡,朦朧中看見有個人跪在他面前,一個老農民兩手捧著兩個拳頭大的西瓜說:“我從鄉里走來,你是敦煌的恩人,雖然現在被打倒,但是我們老百姓忘不了你。”父親含淚跪著接受了這個老農民在炎熱的戈壁步行30里帶來的兩個西瓜。
后來韓素音訪華,向周總理提出要見父親,父母因此被釋放。1979年,父親重新領導研究所。
但父親的心一直在敦煌。離開了敦煌就等于把他的生命之根拔掉了,他內心十分苦悶,給別人寫信都稱自己“客寓京華”。父親在家中掛了好幾個鈴鐺,微風一吹,叮叮當當,他就感覺自己又像是回到了敦煌,在莫高窟聆聽大佛殿的風鈴聲。他無數次寫過這樣的話:“夜夜敦煌入夢來……”
1994年,90歲的父親躺在病榻上,我俯身對父親說:“爸爸,嘉煌去敦煌!”因為氣管被切開,父親已經不能講話。他只是盯著我看,眼淚順著眼角緩緩流下……
父親去世的一瞬間,在場的人都哭了。我覺得,在走向天國的父親面前我不應該痛苦,因為我分明感到我已經接過了父親傳給我的接力棒。只是在以后的12年中,我沒有想到,這個接力棒是那么沉重,這條傳承之路是那么漫長。9年后,母親去世前,我對母親說:嘉煌不會離開敦煌。
父親去世后,骨灰安置在八寶山革命公墓。第二年,母親和家人按照父親生前“死了也要廝守敦煌”的遺愿,將其中部分骨灰埋在莫高窟舊居院內父親種植的兩棵梨樹中間,他的墓碑正對著莫高窟大佛殿。墓碑上,刻著趙樸初送他的5個字:“敦煌守護神”。這正是他的畢生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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