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查出患上肺癌,是在母親因肺癌手術康復后的第二年。因為母親術后效果明顯,所以父親也毫不猶豫地在同一家醫院選擇同一位醫生在同一個日子做了肺切除手術,熟識的護士們也常拿這件事善意地和他們開開玩笑,說老兩口太恩愛了,連病都生在同一個部位。
父親術后效果并不樂觀,3個月后發現癌細胞有轉移跡象,腿腳開始行走不便,于是我們把父親接回廠醫院進行康復治療,一方面是怕剛病愈的母親兩頭跑起來過于辛勞,另一方面也很現實,父親數天天的日子一天天地來了。
父親開始變了,平日里豁達開朗的他開始變得任性起來,整天不下床、賭氣不吃飯這些本屬于小孩子的毛病在他身上滋長。有天晚上媽媽悄悄告訴我,爸爸在他們兩個人的時候變得很愛哭,就像一塊擰不干的抹布。媽媽說每次問他原因,他都無語。父親的眼淚讓我很難受,因為當過兵的他小時候打我都不準我哭,說好哭的男人就是一塊擰不干的抹布。
3月的一天爸爸終于開口說話了,他說每天都想見我和妹妹,而且還說,給他請一位男性護工陪床,他覺得媽媽太啰嗦,煩人……
這真是個好的開始,不陪床的母親有了充足睡眠氣色明顯好了,而每天從城市另一頭趕回家的我和妹妹天天和爸媽在病房小聚,就像小時候兄妹倆天天放學回家等著吃飯一樣,只不過現在是父母在等我們。媽媽送我回城時說,爸爸現在不哭了,還是不說話,整天不下床,賭氣不吃飯。
媽媽又開始和爸爸生氣,漸漸地,天天回家從美好的約定變成負累,特別是進入5月天氣漸熱,每天下班后兩個小時車程,回家的路變得有些漫長。而父親又開始哭了,每次哭的理由卻令人哭笑不得,比如我們遲到,媽媽喂他喝的水沒放糖,或者外甥女今天沒叫外公,或者老戰友來看他……只是陪床的老胡有天跟媽媽說,老羅這個人好奇怪,每天晚上疼醒,整夜睡不著,汗如雨下,他為何不哭呢?
久病床前無孝子,在那年6月底,連續3個月風雨無阻每天回家的我開始想起這句話,說得很有道理。結果是寫好的,早一天來對爸爸、對我們大家是不是都是解脫呢?我為我這一時的邪念羞愧,畢竟我是兒子。
父親好像心領神會,那年7月的第一天,他毫無征兆,一睡就再也沒醒過來,看著在床前哭得死去活來的母親,看著忙著燒斷氣紙錢的叔叔阿姨們,我如一介木偶,被他們牽著下跪、磕頭、披麻、戴孝……為父親守靈,我和妹妹陪著200多位親友和同事打了兩天兩夜的麻將,父親就躺在咫尺之遙的冰棺里,每一個時辰,我為他上一炷香。
最后的別離終于來臨,按風俗,只允許作為長子的我送父親進火爐,而且要在進去的最后時刻,解開媽媽系在他手上的一根紅繩,這樣就了無牽掛了。
兩個小時后,從火爐中推出一具白骨,為了能放入方寸大的骨灰盒,我得拿小木槌將父親敲碎,這時的父親很脆弱,我敲得很心疼。父親生前我從未抱過他,所以他死后我一直抱著他下葬,下葬前媽媽拿了一根針將我和妹妹的手指刺破,讓鮮紅的血滴在白色的父親的身上,媽媽說,這樣他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從為父親張羅手術到為他下葬,整整一年,我沒哭過一次,父親下葬媽媽和妹妹都哭暈過去,我也沒哭,那時父親在我手中。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懷疑,我是個孝順兒子嗎?
父親離開后,生活一如既往地繼續著,好像他的缺失也沒有帶給我們太大的影響,中年喪父,大家已習以為常。
綠燈亮了,他沒回頭,轉眼就消失在人海中,我終于意識到,我徹底沒了父親,我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像一塊擰不干的抹布。
有父親在,兒子永遠是兒子,可以憤怒,可以抱怨、可以真實,失去父親的男孩就叫男人了,只能忍受,為了活所以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