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星馳在香港長大、拍戲、成名,也在香港遭遇種種非議,他的心路歷程與香港電影的興衰相關,也與香港這座城市的命運沉浮息息相關。由此,香港人看周星馳,少了一絲內地語境的神化,或許會更貼近真實。
1988年,周星馳擔任男主角的第一部電影《霹靂先鋒》上映的這一年,也是他的電視劇上映最密集的一年,先后有《夢邊緣》、《刑警本色》、《大都會》、《斗氣一族》等六部戲在TVB電視臺播出。當時,已經拍出《胭脂扣》的關錦鵬剛剛奪得第八屆香港金像獎最佳導演獎,在他的印象里,當時的周星馳更像是一個電視明星,他的無厘頭搞笑方式在電視劇里引起香港人的注意,反而在電影方面還不成氣候。
電影是1988年夏天上映的,當時在臺灣主持《中時晚報》電影獎的焦雄屏很快就看到這部片子,她被周星馳的表演震撼了。“之前從來沒有一個人把一個小混混演得那么壞,那么靈活,可以用光芒萬丈來形容!”焦雄屏向記者回憶,當年組委會就頒發了一個特別獎給周星馳,這大概是周星馳得的第一個電影獎項。他很重視,親自飛到臺灣去領獎,焦雄屏得以第一次見到周星馳,她的印象是:“斯文,聰明,非常聰明。”第二年,憑借《霹靂先鋒》,周星馳獲得臺灣金馬獎最佳男配角獎。但是,這個獎并沒有讓周星馳在香港一炮走紅。
真正讓周星馳在香港電影界出彩的是1990年劉鎮偉拍的《賭圣》,充分發揮了周星馳的冷幽默。當時,賭場系列已經由周潤發奠定了在香港電影中的地位,但周星馳的表演,在那種傳統的英雄人物塑造之外又添加了戲謔的成分,周星馳代表的新喜劇正式上位。
周星馳發言人魏達深那會兒還是學生,周星馳的電影一下子成了同學們每天到學校后的第一個話題,大家爭相模仿他在電影里的對白,模仿他說話的樣子和口氣,誰要說沒有看,那就落伍了。
關錦鵬分析這種新的喜劇形式,最突出的特征就是“無邏輯”。
當時,全城600多個電影導演每天忙得不可開交,市民炒樓掙錢容易,都喜歡去影院哈哈大笑,喜劇片就成了香港電影的主流。
孩子氣
從票房角度出發,香港電影有“兩周一成”的說法,不過,相比塑造了無數英雄形象的周潤發和成龍,周星馳在香港人眼中更親切。朱其瑞回憶,那時候周星馳與香港傳媒界的關系很好,他在片場愛跟記者開玩笑,收工以后又不喜歡去泡酒吧,只愛躲在家里,因此極少有緋聞傳出。周星馳的愛好很少,朱其瑞還記得,他那時瘋狂地迷戀斯諾克,家里收藏了很多斯諾克球桿。他愛騎單車倒是香港人盡皆知的,有時候會看到周星馳一個人踩單車從山頂別墅下到中環吃東西,吃完再騎回去,來回要三四個小時。香港狗仔記者都知道,跟著周星馳一般拍不到什么有價值的片子。
畢業后,魏達深去報社做記者,后來一直做到雜志社的主編,經常去探班。周星馳拍電影,即便早期單純做演員的時候也與其他演員不太一樣,在片場,他不跟大家說說笑笑,也很少和人聊天,總是一個人默默蹲在角落看劇本,琢磨對白怎么改更好,拍完之后就一個人默默離開。這種對幕后創作的參與,從很早就開始了,到1994年拍《國產凌凌漆》的時候,周正式做起了導演和編劇。在魏達深看來,《大話西游》系列加入了周星馳個人想表達的東西——愛情,包括后來的《喜劇之王》,這部自傳式的影片曾經讓香港觀眾大吃一驚,評論界也很詫異,“周星馳怎么改拍文藝片了”,他再不是之前那個搞怪、夸張和無厘頭的演員了。之后他幾乎所有的電影,愛情都成為一條若有若無的主線,隱藏在足球、功夫、幻想等外表之下,他的電影由此有了真性情。
周星馳在記者們眼里更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尤其他早年在無線電視臺主持少兒節目的經歷,令香港人也會不自覺地把他當孩子看待。
周星馳跟記者在一起卻常常說笑,還很罕見地把自己的手機號告訴記者。
但在劇組里,周星馳漸漸成了一個不太好相處的人。他經常遲到,拖延進度,現場改動劇本,在不了解他的人看來,這就是在耍大牌。1996年,彩星公司倒閉之后,周星馳跟合作伙伴楊國輝成立了星輝公司,楊負責公司的財務和行政多年,但在電影創作上,周星馳是絕對的老板。香港演員田啟文向記者回憶,他加入星輝公司的時候,劇組里常常為讓誰去催周星馳而頭疼,誰也不敢,后來這任務就落到了田啟文身上。田啟文想了一招,他知道周星馳愛吃美食,便跟周星馳說,約定的時間吃什么,來晚了菜涼了就不好吃了。熟悉之后,田啟文曾經很認真地跟周星馳探討過,為什么他經常在拍攝現場臨時修改劇本?電影說到底是一個工業產品,有著嚴格的工作流程和進度以控制成本,但周星馳卻不這樣看,他對電影有著孩子一般的單純和認真。他告訴田啟文,現場的臨時氛圍會讓他想到一些更好的表演方式,“如果連這一點時間都不肯投資的話,那將來的損失會更大”。
功夫夢
《喜劇之王》于1999年初上映,奪得當年的票房冠軍,為日益衰敗的香港電影又挽回了一些顏面,周星馳也從一個演員轉變成了一個職業導演。周星馳對這部電影非常用心,他親自在香港公開選角,他為劇中每一個角色都設計了意味深長的特征,可以說,這一部“笑中帶淚”的影片把周星馳的喜劇天分推向了高潮。同時,周星馳必須要面對那個他一直在苦惱的問題——喜劇之外,他還可以做什么?
拍功夫題材片一直是周星馳的夢想。早在1998年的一天,還在雜志社做編輯的魏達深接到周星馳的電話,約他一起吃晚飯。見面后,周星馳很激動地告訴魏達深,他剛剛在新加坡看了《黑客帝國》,電影很棒,動作尤其精彩,把中國功夫與電腦特技結合起來,一直是他想做的事,沒想到卻讓美國人搶了先。
田啟文向記者回憶,其實,《功夫》那個故事的構思要早于《少林足球》,但當時的市場環境不好,周星馳想拍功夫片的想法一直得不到投資者的支持。“大家始終覺得他是個演搞笑喜劇的,拍點好笑的片子賺錢就是了。”無奈,周星馳只好曲線迂回,找另外一個載體和功夫結合,來包裝他想要表達的功夫精神,最后選擇了足球。田啟文回憶,當時的市場仍不看好,歷史上足球題材的電影還從來沒有票房大賣的,為了節省成本,劇組把拍攝場地選在了內地的珠海。
2001年,《少林足球》的票房突破6000萬港元,給低迷的香港電影打了一劑強心針。周星馳終于奠定了他在香港演藝界無可撼動的地位——《少林足球》橫掃香港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等七項大獎。這期間,昔日的“兩周一成”走上了各自不同的路,周潤發進軍好萊塢,成龍北上,只有周星馳沒怎么變。處處不景氣的香港社會氛圍里,也只有周星馳的電影還能讓人們開懷大笑,他在香港喜劇電影的地位也就此成了一枝獨大。朱其瑞觀察,從這部片子開始,周星馳在電影事業上真正成熟起來,他開始變得強勢起來。
舍得花費巨資來做電影特效,當時的周星馳算是個異類。他把功夫與電腦特技相結合用在了《少林足球》中,再然后就是集大成者《功夫》,不僅有武術和特技,還有童年、夢想、愛情,這些都是周星馳心底最珍重、最想表達的元素。魏達深加入星輝公司的時候,正趕上《功夫》剛剛制作完成,他第一次看到完整片是陪著周星馳去東京參加電影節,還記得在影院放映結束后,全場觀眾起立鼓掌了十幾分鐘,一片歡呼中,周星馳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當時的觀眾大部分都是日本人,在周星馳看來,電影是不分國界的,從《少林足球》開始,他拍電影就是面向全球觀眾了。“語言不重要,關鍵講的故事要讓所有人都看得懂,打動所有人的心。”
臺灣電影評論者焦雄屏認為,周星馳的電影,歸結到一點,都是在貫穿一個理念,即“高手在民間”。“這也是整個亞洲電影的共同點,宣揚小人物的力量,只不過周星馳用一種很活潑的方式來講這個嚴肅的社會命題。”
但是,轉型并不容易。田啟文說,周星馳是一個對創作非常較真的人,為了一個故事,周星馳會不停地想,又不停地否定自己,這個思考與想象的過程,偏偏又只能倚重周星馳。可偏偏想象力是一個不受控制的事情,在講求生產節奏的電影工業里,周星馳的星輝公司每三年才有一部影片問世,算是慢節奏。對此,田啟文跟記者分析說:“很多人覺得,一部電影大賣,馬上拍續集,可周星馳不這么認為,他希望人們對他保持一個懷念的狀態,對電影質量要更嚴格。他常說,別人拍十部電影才能賺到的錢,我要用一部就賺到。”
他想超越自己,又要肩負重振香港電影的擔子,從《少林足球》之后,周星馳的白頭發就日漸多起來,他更少露面了,人也滄桑了不少。朱其瑞告訴記者,《少林足球》在珠海拍攝的時候,他曾經去探過兩次班。“那時候周星馳還在片場有說有笑,也是我最后見他在片場這么放松,此后再見,就常常是沉著臉,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這些年,他也很少跟香港記者聊天。有時候,朱其瑞不免感慨,因為香港電影的衰落,香港的導演北上、演員北上,就連娛樂記者都沒有片場可探班,沒有新聞可報道,也紛紛北上了。
從《功夫》開始,周星馳想要在電影中表達的東西就越來越多,他早已經不滿足于單純的搞笑或武打。《功夫》最后,已經天下無敵的星仔面對反面主角火云邪神的時候,不是用暴力將對方打死,而是說了一句:“想學嗎?我教你啊!”對方頓悟,屈膝臣服。這一幕的設計,展現了“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中國武俠精神,也折射了周星馳個人的一些內心變化。魏達深告訴記者,與外界的評價不同,周星馳身邊的人反而覺得他這些年是越來越溫情了。
孤獨世界
《少林足球》在讓周星馳收獲名與利的同時,也給他帶來了一系列的麻煩。這部片子之后,他跟朋友鬧翻了,還跟投資人打起了官司。不久后,與周星馳合組星輝公司的楊國輝也把周星馳告上了法庭,原因是他一直未收到電影《食神》、《喜劇之王》和《少林足球》的股東分紅。一片毀譽之中,他卻仍然是那個無人能及的“喜劇之王”。2003年2月,官司纏身的周星馳在倫敦杜莎夫人蠟像館香港分館的投票中,被選為“香港市民最想塑造成蠟像的藝人”。也是這一年,由美國著名雜志《時代》舉辦的“時代亞洲英雄2003”評選中,在獲選的29位全球出色華人里,周星馳成為香港唯一一位獲選的亞洲英雄,并因此成為最新一期雜志的封面人物。
周星馳變得讓人陌生起來。但跟隨周星馳多年的田啟文和魏達深卻都覺得,其實,周星馳一直沒有變,他只是越來越少地出現在公眾面前。田啟文說,其實周星馳的壓力一直很大,除了創作上的壓力,還有公司經營上的壓力,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他在電影《食神》里曾經喊出心里話:“不是說了嗎?四間變八間,八間之后上市,上市以后再集資,接著就是炒股票,然后再炒地皮,接著再分拆上市……”周星馳早就在運作讓公司上市,但過程并不順利,被港交所否決過一次。一直到2009年,他控股的比高集團才在香港創業板上市。
只是,無論壓力多大,無論有什么想法,周星馳都是那種不善于表達、也不樂于跟人分享的人。田啟文跟在他身邊13年,但周星馳也不會把內心的苦悶跟他講。“他誰也不講,他自己扛。”從很小的時候,周星馳就喜歡一個人趴在窗戶上看街上的人,他的母親接受媒體采訪時說,他不愛出門玩,也不愛去逛商店,有時候在窗戶邊一站就是兩個小時。大多數時候,他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在自己的想象中天馬行空。田啟文告訴記者,很多人會覺得周星馳苦悶,但其實他并不覺得,周星馳從來沒有為自己的性格而苦惱過,他很享受這種獨自思考的狀態。“有些人需要朋友,有些人不需要朋友,這沒有什么好壞,他不需要。”
隨著新的電影風格不斷變化,從《功夫》開始,之前與周星馳搭檔十幾年的老朋友紛紛選擇了離開,有的甚至還鬧得不愉快。不過,朱其瑞從一個記者的角度來觀察:“香港電影界歷來競爭激烈,大家很認小圈子,一般都用自己的老班底,周星馳的思路很快,身邊的人如果還停留在過去,就很難跟上他。”周星馳在接受采訪的時候不斷強調:“對我來說,最重要、最有價值的事情,就是創意本身,我覺得我最開心的就是創作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在生活,就是一個人有活著的感覺。”對電影本身的極度嚴苛,也讓他很難有工作中的朋友。
在拍電影這件事上,周星馳是個絕對的工作狂,他把大量的時間用來創作、構思、策劃。每一個故事、每一個場景、每一個人物,周星馳都要帶領大家一遍遍開會,這樣的會一開就是一整天,所有人都下班了,星輝公司的會議室還亮著燈,這是常事。
周星馳很少有圈子里的朋友,但在魏達深看來,他是個重情重義的人。魏達深的父親病重住院,周星馳得知后到處幫忙介紹醫生,有一天夜里凌晨2點多鐘,周星馳給魏達深打來電話,詢問他父親的病情,并問他介紹的那些醫生有沒有幫到忙。可是,魏父的病,醫生已經無力回天,那通電話講完之前,兩個人都在話筒里沉默了很久。過了幾天,魏達深父親病逝,出殯那天,最早送到的花圈就是周星馳的。
周星馳的生活可以用清心寡欲來形容,他平日幾乎不出門,喜歡踩單車、打桌球,有時候就一個人騎著單車從山頂別墅去到旺角,吃一碗魚丸面,然后再花兩個小時騎回家。最近幾年,周星馳開始迷戀看書,他有時候會讓魏達深幫忙買些書給他。如果非要給周星馳添加一個可描繪的標簽,魏達深的選擇是——“發明家”——“他發明了無數全新的電影表演。”
“如果非要給周星馳添加一個可描繪的標簽,魏達深的選擇是——‘發明家’——‘他發明了無數全新的電影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