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幾次夢見阿龍,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最近的一次也記不清是什么時候。他還是老樣子,模樣一絲都沒有改變。他沒有老去,我想象不出他老去的樣子,甚至沒有年輕過。如果在30或40歲的某一天夜里我看到他,他還會是這副模樣,時間拿他沒有辦法。他就是奔著這個去的,誰也拿他沒有辦法,如果我們中有誰曾阻止過他,他還會嘗試著下一次。可是誰也沒有看出來,我也沒有。那天,阿龍跟往常一樣和我們在路口告別,他瘦小的身影背負了夕陽的殘照,紅領巾在他的脖子后像只蝴蝶在撲打。
“明兒見!”
“再見。”
我在睡夢中被母親叫醒,
“嗯嗯”,我以為上學要遲到了,起床才五點半,天已大亮。
“去洗臉”,母親下樓,我也跟著下去。
我們沒有吃早飯就出門了,太陽還未出來,山谷跟涂了牙膏似的裹上了一層霧氣。我跟在母親后面,膠底布鞋踩著濕潤的青石路面發出了輕微的脆響,偶爾幾聲雞叫傳遍整個村子,我們沒有說話。母親若不說,我也不想問。
過了橋,遠處傳來了鞭炮聲,接著又隱約聽見鬧哄哄的夾著哭喊的聲音。我一下明白發生了什么,村里又有人過世了,但不知道是哪一個老人。其實,這事兒沒什么可值得悲傷,老了都是要死的。老死的人被接走后,村里人不過聚到家里瞧瞧,說上幾句安慰的話,第二天日子還是一如往常。奶奶過世時我就沒有哭,心里雖然不好受,但沒有哭出來。她已經在床上躲了五六年了,總有一天要被接走,早一天晚一天對她而言沒什么,老死總是一個好的歸宿。姑姑和叔叔們都回來了,姨婆那天也踉蹌的扶著拐杖,我看見大家這么熱鬧心里卻莫名的涌出了一絲愉悅,我只是想看看大家在一起忙活的樣子。死一點也不可怕,可怕的一向是痛苦,怕死遠勝于它本身。真的,死就一下子的事兒。
我想起阿龍的父親,在他九歲就是去年的時候死在工地上。聽說連尸體也沒有,就捎了幾件衣服回來。那真是一下子的,沒有準備就上演的劇本,甚至連一遍彩排都來不及。阿龍的母親哭得泥人似的,他卻沒有落淚,對著一堆衣服沒有擠出一滴眼淚。人家說這孩子的心真硬,將來是要生病的。可阿龍沒有生病,事情很簡單,像沒發生過一樣。我們還是在一塊玩,若說阿龍真的變了,那也就話少了一些。我們從不提起那事兒。
我們經常在一起玩兒,不止我,還有胖子,阿江。阿龍家住在一塊土坡上,后面有一片毛竹林。竹林中有棵大榕樹,聽說有200多年,像個巨大的蘑菇,我們夏天常到那兒避暑。阿龍的爺爺在榕樹下為我們扎了個秋千,兩條細麻繩,中間夾著一塊木板。我記得他扎完后使勁的拉了拉,“實的很,掉不下來!”阿龍的爺爺給人一種建筑物般的穩重感,五十多歲還精神抖擻,干起活來比過一般的年輕后生。阿龍的奶奶去世的早,他爺爺把他父親拉扯大,給他娶了媳婦,誰知土堆一下子就把人給壓沒了。阿龍的母親經常吊著個喪臉:家里沒了男人,什么事都得靠他爺爺,阿龍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啊。可我總是聽聞村里人說阿龍爺爺的壞話,講他做人不干凈。我們哪里知道干凈不干凈呢,多半是見阿龍父親沒了,欺負人。馬路邊的梅花嬸嘴就很毒。
一次梅花嬸的兒子胖子和我們在竹林里捉蟲子玩。我們都爬到榕樹上坐著,胖子腿笨爬不高,像只考拉在樹干那兒抱著。阿龍正在秋千上,胖子在樹腰上朝他喊
“阿龍,你都蕩這么久了,讓我也蕩一會兒吧?”
“我爺爺掛的秋千,我蕩夠了再給你玩。”阿龍說。
阿江這個沒頭沒腦的家伙向胖子喊道
“胖子,也不看看你著一身肉,把阿龍爺爺掛的秋千也蕩斷了,誰肯噢!”
胖子有點不服氣,又沒好氣的咕囔
“什么爺爺,我媽說就是一個扒灰的東西。”
我在樹梢沒聽見,阿江這家伙的耳朵比狗還靈,朝樹梢叫我
“什么叫‘扒灰’啊?”
我搖搖頭,看了看阿龍。阿龍一使勁,把秋千蕩到胖子面前送了胖子一腳。胖子的屁股像是西瓜落地似的,發出清脆的響聲。
“哎呦——”
我和母親繞過土地廟后看到聲音正是從南山山腳下傳來的。南山山腳下只住著一戶人家——阿龍的家。我忍不住問
“阿媽,是阿龍的爺爺沒了嗎?”
母親沒有回答。我不再問了。阿龍爺爺的身體不是一直挺好的么,怎么會一下子——。也難說,身體好的人總是會一下子就沒了,金溝嶺的昌業伯伯就是這樣,前一天還和別人喝了一斤燒酒呢!我不由得為阿龍感到難過,我不知道見面了該跟他說些什么好,或者什么也不說。
哭聲伴著紙錢燒不化的白煙在竹林里彌漫。我跟著母親進了阿龍家的院子,村里的阿嬸阿婆都坐在了一塊,好些人臉上都掛著淚痕,有的還捂著面抽泣。男人們則忙成一團,搬桌子,搭架子,不似女人坐成一團。母親把我帶進來后,有阿嬸就向年長的阿婆說,這也是阿龍的同學。我看見阿江正坐在石磨旁,把他那小眼睛哭成一條線。我走過去搭著他的肩膀,
“阿龍呢?”
阿江沒說話,下巴朝屋里歪了歪,眼睛更細了。
我朝屋里跑去,昏暗的屋子里空空如也。一塊寬闊的木板上,躺著和我一樣大小的人,上面蓋著一層白布。
阿龍的母親見到我時幾乎快要暈倒,她把我緊緊抱在懷里,好像我就是她的木板上的那個兒子,“阿龍啊,你同學來看你了,來看你了。。。。。”聲音沙啞而悲愴。我在她的懷里扭過頭來,眼眶冒出了晶瑩的液體,白布像雪一樣充滿整個世界。
他在夜里跑到竹林里,用刀把秋千架上木板兩端的繩子割斷,繩子打成一個結,把自己掛在結上。
可是在前一天傍晚,夕陽把橋下的河水照的金光燦燦,和煦的晚風拂過田野里的稻苗。我們和往常一樣在路口分別,
“明兒見!”我們說。
“再見。”阿龍也向我們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