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奧斯卡大熱的電影《模仿游戲》改編自安德魯·霍奇斯所寫的《艾倫·圖靈傳:如謎的解謎者》,一個數學家為另一個數學家所寫的傳記,兩個人都是天才,兩個人都是同性戀者。
看完電影之后好幾天我沒法從那種說不清是生理還是心理的不適中走出來,《模仿游戲》的片尾字幕上清清楚楚寫著圖靈對人類的貢獻:“歷史學家認為,英格瑪密碼的破解使二戰至少縮短了兩年,拯救了1400萬人的生命。”但在戰后不到十年,僅僅因為是同性戀者,圖靈就被指控犯有“明顯的猥褻和性顛倒行為”罪,而被迫接受化學閹割治療,最后在屈辱和挫敗中吞下浸透氰化物的毒蘋果(由于蘋果沒有被化驗,這一點事后沒能完全確認),年僅41歲。
在擁有大屠殺、大清洗和大饑荒的20世紀,圖靈的死很難在殘酷與殘酷的競爭中脫穎而出。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沒有進毒氣室洗澡,沒有當眾被斬首腦袋咕嚕落地,沒有吃過觀音土餓成一張皮。不過是被注射了雌性激素,不過是影響了思考,長出了乳房。沒有人要圖靈死,但他只能一死。這個故事帶給我最大的痛苦在于,它發生于20世紀后半葉的英國,一個我以為早已經進入文明時代的國家,一個一百年前約翰·密爾就寫出《論自由》的國家。自1885年英國刑法修正案將男性間性行為定義為犯罪,至1967年,大約有4.9萬名同性戀者依照英國法律被判有罪。這份冗長的名單中包括王爾德,他入獄兩年,出獄當晚便前往法國,從此再沒有回到故土。他的情人道格拉斯寫過一首詩,名為《贊美羞恥》:“……我是羞恥,與愛同行……”
圖靈喜歡王爾德。在二戰中的一封信里,他引用了王爾德的詩:“人必毀滅他之所愛……懦夫獻上輕輕一吻,勇者揮出鋒利的劍!”圖靈的劍就是如此,他以死亡換取尊嚴,在死亡中他表達了自己真正的內心:一個徹底的個人主義者。誰能說他不是一個勇敢的人?在眾生昏迷了幾十年后,一直到2009年英國首相布朗才對圖靈案發表致歉聲明,說“我們錯了”。2013年,伊麗莎白女王為圖靈赦免,以此對他前所未有的貢獻表達敬意。
但這又怎樣?圖靈不見得需要來自權力的傲慢歉意。逮捕他的警察后來說過:“他是一個真正的異端……他真的相信他的行為無罪。”在被審訊的時候,圖靈認真地向警察們指出,英國皇家委員會理應“將它(同性戀)合法化”,在給弟弟的信里,他也提到自己將要進行無罪辯護。在法庭上,和他一起在二戰中為破解德軍密碼立下汗馬功勞的休·亞歷山大說,希望法庭釋放圖靈,因為他是英國國寶級科學家,曾獲得大英帝國勛章。但我不認為圖靈會喜歡這樣的辯護,就像安德魯·霍奇斯在圖靈一百周年誕辰時所寫的紀念文章中所言:“必須成為一個偉大的人,才能被赦免身為同性戀者的罪孽嗎?如果是這樣,那多偉大才夠資格?”我想圖靈會說,我的無罪基于我理應無罪,而不是基于我的偉大。何況在當時,沒有多少英國人意識到他們失去了一個怎樣偉大的人,對他案件的報道遠遠多于對他死亡的關注,因為人們關心他人的私生活多過關心他人的命運。
如果認真讀完《如謎的解謎者》,那種被電影敲打了兩個半小時的痛苦會稍得緩解,因為圖靈還有數學,這是他手中誰也奪不走的東西。被逮捕當天,他還在倫敦參加比率俱樂部的研討會,并在會上大談形態學,他稍后向出版社提交了關于黎曼函數計算的論文,并且計劃在入獄之前解決曼徹斯特原型機實驗的問題。圖靈之所以在法庭提供的入獄和化學閹割兩種懲罰方式中選擇了后者,也是因為他想繼續自己的工作。這一切正如霍奇斯在書中把圖靈和奧威爾加以比較的那句話:“在他們的頭顱中,都有那么幾立方厘米是真正屬于自己的,而且要不惜一切代價,抵御外部世界的入侵。”幾年前有一本書叫《牛津迷案》,書中接連出現了那些人類數學史上不可忽視的人物:畢達哥拉斯、費馬、志村-山谷、最終證明費馬大定理的懷爾斯、圖靈。書中有個魔術師說,數學和魔法系出同根,很長時間內保守著同一個秘密。圖靈選擇一死,很大可能是因為他不能忍受化學閹割后自己創造能力的驟然減退,一如當不能使出Expelliarmus(除你武器咒),孤獨的哈利·波特就不再留戀麻瓜世界。
見面前我偷偷搜索過他的名字,知道他博士畢業后多年找不到正式教職,最困窘的時候在賽百味打工,給中餐館送外賣,寫出那篇論文時他不過是一所不知名大學的臨時講師。但我們沒有聊到這些,我們聊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肖邦,聊他如何在一個朋友家中的燒烤聚會時想到論文的關鍵思路。他跟我說,那篇論文有56頁,全世界能順暢看懂的人可能也就10個左右,語氣平淡,卻難掩驕傲。我努力從自己貧瘠的知識結構中搜尋出菲爾茲獎,問他:“你有可能得這個獎嗎?”他說:“哦,不行,我太老了,菲爾茲獎只給40歲以下的數學家。”后來我回了國,我斷續看到關于他的新聞:正式成為教授,當選臺灣中央研究院數理科學組院士,獲得柯爾數論獎和麥克阿瑟天才獎。我為他高興,卻好像也不覺得這些榮譽有多么了不起。我見到的那個張益唐老師,并不是靠它們構筑自己的生命,宗教大法官和《小夜曲》帶給他的力量,也許會大于麥克阿瑟天才獎。我想到那個中午,紐約正值初夏,我們走一條長長的下坡路去吃臺灣菜,經過那些開滿粉紅花朵的樹,在喝豬肝湯的間隙,他跟我說,自己一直過得挺好。我相信他的話,雖然孤獨的質數只能被一和自身整除,但他們另有一個完整宇宙,萬事萬物不過圍繞著他們醉心于創造的靈魂。福樓拜在信中說過一句話:“承受人生的唯一方式是沉溺于文學,如同無休止的縱欲。”就是如此,有些質數沉溺于文學,有些質數沉溺于數論,對于他們來說,試圖創造的人生本就是一場快樂的無休止縱欲。
凡·高曾反復畫過自己生活的小鎮阿爾勒,如今它早因他獲得盛名。然而當年他在那里收獲的只是驅逐,沒有愛,沒有尊重,孩子們在街頭追逐他,用石頭打他,在潦倒不堪的一生中,他只賣出了一幅畫。有一次,父親問他,萬一永遠都畫不好怎么辦?他說:“我只能冒險。”我多次去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看過凡·高那幅《星月夜》,但從來沒有看清楚過,因為它面前總是圍著厚厚的人群,每個人都想和它合影。凡·高不可能想到有這么一天。不管是生前還是身后的盛名,其實都撫慰不了那些已成定局的孤獨落魄,但既然選擇成為質數,他們只能冒險,無休止縱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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