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意識到我并不被信任,是在一次作文課之后,我被叫到班主任面前,她用兩根手指拎起我的作文本說:“你爸爸不是共產黨員。”
我從小學到中學都是認真念書的孩子,成績也好,老師同學,兩者都有贊譽,就有些自命不凡。加上個頭很高,學琴不成之后,籃球打得不錯,開始引人注目。家境自幼不錯,沒有衣食之憂,只有一些陽光下的浪漫和感嘆,真正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父母方面,以為他們都是共產黨員,所以班主任的話不啻是晴天響雷。其實即使情形相同,換了別人也未必看得很重,當時迷亂我的,主要是我本身日益增長的虛榮心。
當年的四中,成績最好的并不一定是干部子弟。干部子弟可以驕人的,無非是常常聚集在一起議論不為外人所知的軍國大事,甚至包括核武器試驗失敗的消息;或者在外地度假之后騎回一輛出口或進口的自行車。尤其是周末的課后,班主任會當眾宣布:干部子弟同學留下開會。在其他同學紛紛退席時,他們會漫不經心地談笑坐下,會后又一臉莊嚴地走出教室。我在當時很羨慕他們,相比之下又自覺不弱,因此就更刺激我想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個。這種在孩子們中間人為地制造隔閡的等級制度,無聊可笑,也造成我長成后對四中的厭惡。它的害處也影響到這些干部子弟,特別在他們家道變遷的時候。拋開這個不談,少年時的虛榮、膚淺本是常事,不為時代所限。等到年齡稍長,心智漸開,總會慢慢解脫,人也就成熟了,猶如拾到海灘上的空海螺,可供回憶,然后一笑。但在當時,我卻被過早地深深刺痛了。
我匆匆取回作文本,在沒人的地方撕掉了整篇作文。我的虛榮心甚至不只是虛榮心的一些什么,像遇到利刃的骨刺,加倍地瘋長起來—班主任知道這個。
為這件事,班主任去了我家一次。她和母親的談話顯然不愉快。她臨走時說:那就這樣。母親淡淡地點了點頭。之后,母親平靜地對我說:“你爸爸希望成為共產黨員,他不是,并不是錯誤,我們過去沒有同你說,因為你還小。大了,自然就明白了。”母親雖感到形勢的震蕩,仍然沒有對我吐露真情。她一貫的平靜和愛撫使我感到安慰,但“家庭包袱”的說法仍影子一樣拂之不去。這件事發生在1966年初春。
到了5月桃李已經繽紛的時候,母親卻突然把我叫到身邊。我不見父親已經很久。不久前,他和許多人一起去學習,住在一個叫做社會主義學院的地方。母親收拾了一包衣物食品,猶豫了一下說:“你去看看爸爸。把這個帶給他。告訴他,把問題同組織上講清楚。要相信黨。你回來我再跟你談。”我點點頭。
我已經記不清自己是怎樣騎過北京柳絮飄飛的街道,思緒像陽光下的景物一樣模糊。我的四肢酸痛,眼睛發澀,耳邊總是母親的聲音:把問題同組織上講清楚。—班主任的話并非沒有根據。父親確實有問題。是什么問題呢?我突然明白:明天的生活將不一樣。就像小時候舉起存錢的瓦罐,“啪”的一聲摔得粉碎,硬幣滾了一地。
在看過父親后的那個春夜,我從母親那兒得知,父親在1939年,19歲時,參加過國民黨。這是成人間的談話,母親和我燈下誦詩的景象已經顯得遙遠。母親解釋說,父親參加國民黨,完全出于抗日戰爭爆發后的愛國熱忱。當時國民黨是執政黨。來自東南沿海的父親甚至沒有聽說過共產黨。“這件事組織早有結論。這是歷史,你沒有經歷過,不容易懂。今天告訴你,希望你能理解。”我相信母親的話,卻不愿接受這個事實。
我開始恨我的父親。
在父親的問題上,我選擇了自私。我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利害得失。看清這一點本來不難,可當我的良知匍匐在地的時候,是被無數燦爛的旌幡環繞著的—“出身是不能選擇的,道路是可以選擇的”,“忠于革命,就要與反動家庭劃清界限”……借口是現成的,為什么還要去費神面對自己呢?許多年之后我常常想:在一個拼命宣揚“舍己為人”的社會里,當我作出這樣的選擇時甚少猶豫,究竟這個教育是完全失敗了,還是過分成功了呢?我并不驚訝:我的驕傲和自信原來如許脆弱,它與旗幟和口號聯在一起時以為自己就是壯觀的海洋,一旦敲碎,露出來的小小一粒卻并不是珍珠。
我在那個春夜作出的決定是:我要革命。我不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么,我不知道我會怎樣再次面對父親。下一次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在怒吼聲中和許多人站在一起,彎著腰,頭顱幾乎碰到膝蓋。父親被押進院子的時候,我正站在門口的人群中。有戴著紅袖章的人在場,今夜會發生什么,是不用猜的。不知是夜色蒼白還是人更蒼白,他看上去像個影子,和其他許多影子走在一起。
這個院子的西翼,大都住的是人們都知道的藝術家。下午,我和其他孩子已經在各自的門楣上貼了侮辱性的對聯,詞都是我寫的,為了迎接各自的家長。批判會是在住宅樓背后召開的,父親和其他人站在背后窗內射來的淡淡燈光里,一排地彎著腰。不久前還同他們一起工作的工人們開始批判他們,從政治問題一直問到他們吸的香煙的等次。父親的名字被叫到的時候,他的頭更低了下去。他的頭銜是“國民黨分子、歷史反革命、漏網右派”。人群中響起“打倒”的口號聲。我也喊了,自己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大。
整個情形恍如夢境。戴紅袖章的人叫到我的名字,我在眾人的目光下走上前去。我已經記不清我說了些什么,只記得父親看了我一眼,我就用手在他的肩上推了一下,我弄不清我推得有多重,大約不很重,但我畢竟推了我的父親。我一直記得手放在他肩上那一瞬間的感覺,他似乎躲了一下,終于沒躲開,腰越發彎了下去。四周都是熱辣辣快意的眼睛,我無法回避,只是聲嘶力竭地說著什么。我突然覺得我在此刻很愛這個陌生人,我是在試著推倒他的時候發現這個威嚴強大的父親原來是很弱的一個,似乎在這時他變成了真正的父親。如果我更大一點,或許會悟到這件事是可以當一場戲一樣來演的,那樣,我會好受得多,可我只有14歲。但是,在14歲時,我已經學會了背叛自己的父親,這是怎么回事?我強忍的淚水流進喉嚨,很咸,它是從哪兒來的?它想證明什么?
那一夜,是我第一次和我已經背叛了的父親躺在同一個屋檐下面。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也沒有對我說什么,我怕見到他,他的目光躲閃著,也怕見到我。我加入了人群,卻失去了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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