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的一個女子,似哺育了她的富士山一般,有著寧靜熾熱的美。她溫良謙恭,心性似她的名字纖塵不染——雪子,生于十九世紀的扶桑女子,和所有二八年華的女兒一樣,在澀如綻蓓的錦繡年華里,無數次的,于盈盈的燭光中,許下最純真的愛情夢想。
或許,真的是老天有眼啊,她的祈愿在那一年終于成真。慈悲的佛祖讓她于千萬人中,遇到了那個叫李叔同的中國男人,四目相對的一剎那,他那由豐富的人生閱歷積累下來的洞析人生的睿智眼神,瞬間便捕獲了她的芳心。他比她大許多,并且,在故國家園里有妻有子,然而,她依舊愛了,傾心掏肺。
那個男人簡直是個天才,音樂、詩詞歌賦、篆刻、書法、繪畫、表演,幾乎樣樣精通。像所有那個年代懷了一腔熱忱卻報國無門的熱血青年一樣,他追隨他心中的領袖蔡元培,想闖出一條救亡興邦的康莊大道。然而,不幸的是,蔡元培遭人迫害,被當局通緝,作為同黨的他亦難逃劫數。于是,無奈之下,東度日本,學習西洋油畫與劇本創作,將滿腔的悲憤和一身的才情,賦予沉默的丹青與跳動的音符中。
彼時,他是她家的房客,她是他的畫模,日夜在同一屋檐下相遇,久而久之,她入了他的畫,他入了她的心。
她灼烈熾熱的愛,溫暖了一顆飄在異鄉的孤獨的心。她愛他,為了他,不惜赴湯蹈火,而她要的卻不多,一份真實的感情,一掬茅檐低小的簡單快樂,足以慰平生。然而她愛的這個男人,卻不是可以樂不思歸的蜀主劉禪,在他的世界里,家衰國落的痛像一塊經年的疤,于每一個陰天返潮,一次次地,將蝕骨的悲涼泌入一顆游子的愛國之心。
6年的相依相伴,讓他們度過了一生中最靜美的愛情時光。她多么希望就這樣廝守到終老啊,然而她卻不知,他的心無時不系掛著他的祖國。辛亥革命的成功,讓一心報國的他再也無法在異國他鄉的溫柔里銷蝕青春的大好年華。他回來了,他填《滿江紅》的詩,為共和歡呼,他主編《太平洋報》,倡導精銳的思想和嶄新的文化,他長久壓抑的生命在這片心中的樂土上重新豐潤開來。
有愛不覺天涯遠,她隨他,來了,告別了那滿樹的櫻花,來到這陌生的國度。她不怨他,她愛他,尊重他的選擇。她站在那個男人的身后,把頭深深地低進了塵埃里。為了他,她甘愿在這異國家他鄉忍受寂寞與孤獨,只為心中那一紙“執子之手,與子攜老”的愛情之約。
然而,他的熱情與她無怨無悔的付出并未得到時局的認同,軍閥割據的殘酷現實讓他不得不在報紙被關閉后移師江浙。
又一次地,她跟了他,亦步亦趨。他就是她的家,有他在,她便是幸??鞓返?。
他在學堂里教書育人,培養了一代名畫家豐子愷與一代音樂家劉質平等文化名人。他仰慕佛法之宏大,終于于某一日,拋卻紅塵,至虎跑寺斷食數日,身心靈化,遁入空門,法號弘一,從此一心向佛,普度眾生。
當滿頭的青絲綴落,他從榮華富貴中抽身而去,俗世所有的絢爛都化做了脫俗后的平淡,而他對她的小愛,也必將從此轉變成了對天下蒼生的大愛。
她愛他,敬他,可她的內心卻還沒有強大到可以靜如止水地目送著愛情的離去。她淚流,百思卻找不到答案。她不舍,她不服,追至他剃度修行的地方。于是,那一個早晨的西子湖畔,兩舟相向時,便有了這樣的一段對話。
她喚他:“叔同——”
他駁她:“請叫我弘一?!?/p>
她強忍著滿眶的淚,“弘一法師,請告訴我什么是愛?”
他回她:“愛,就是慈悲。”
他不敢看她,想來,他也是怕了,怕她那雙朦朧的淚眼,勾起昨日的種種你儂我儂,擾了自己那顆歸依佛祖的凈心。
她固執而絕望地看著他的眼睛,心底的疼痛,像秋日的湖水,柔軟綿長,涼意無限。她知道,不過是一個轉身的距離,從此,便注定紅塵相隔。她的愛,她的哀,她的悲,她的淚,從此都已成為了這段愛情最后的華章。
一輪明月耀天心,無奈零落,西風依舊。
放棄了塵世之愛,菩提樹下的人生,注定將更為宏大豐厚:新文化的先驅、藝術家、教育家、思想家、第十一代律宗世祖……那個男人的生命達到了世人無法企及的高度,而我卻在他圓寂前寫下的“悲欣交集”的四個字里,分明聽到了一個扶桑女子碎心的吟誦: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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