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準備回憶和談論劉曉慶的時候,才發現,最有資格談論她的,是我母親。上世紀80年代“劉曉慶”無處不在,母親更是真正把她帶進了我們家,帶進了我們的生活。
1982年,我家在和田地區策勒縣農機公司的大院,母親是縣革委會秘書,父親是農機公司的工人。生活非常簡單,上班下班,上學放學,住房由單位分配,蔬菜由單位供給,民族地區優惠政策也輻射到我們,許多物資都是優先供應的,布料、電器,就連郵票也會提前在新疆發行。在偏遠的南疆,我們可以看到最新的電影(包括內部電影),以及無處不在的劉曉慶。
《小花》、《瞧這一家子》、《許茂和他的女兒們》、《火燒圓明園》、《北國紅豆》、《芙蓉鎮》……還有1988年解禁的《原野》,她在里面扮演花金子。上世紀80年代最著名的那些電影,她都有份,《大眾電影》總是出現她的照片,報紙上刊登她的言論、軼事、緋聞,上世紀80年代的電影盛世和剛剛起頭的娛樂消費潮里,她是絕對的主角。
電視時代開始,她又順理成章地進入電視。先是春晚,再來是電視上出現的一種搖獎晚會,一邊公開搖獎,紀念獎三二一等獎這樣搖上去,一邊表演節目。一等獎通常是大彩電,非常刺激。劉曉慶常常出現在這些晚會里,唱一段《劉海砍樵》。有次在隔壁人家里看電視,又是搖獎晚會,她出來了,模仿港臺明星的打扮,穿一身中式的花褂子,頭上插著許多絹花,唱了一首《家鄉》:“青青綠草鋪滿山下,路邊開野花,河水彎彎,圍繞著它就是我的家,風兒吹動花兒樹枝,天邊掛彩霞,一片安詳一片幽雅,它是我的家……”唱著唱著,她非常嫵媚地蹲了下去,用手絹朝天比一比,站起來又唱,那是內地明星身上完全沒有的一種做派。
終于有一天,她切切實實地走進了我們的生活,不是以一個遠處的明星,而是以一個在“自我”上有突破的人。當年的《文匯報》有一塊小說連載,在閱讀材料稀缺的當年,那塊報紙是要剪下收藏的。有段時間,我因為勤做家務,得到特權,可以剪報收藏一部偵破小說。小說里的大反派,為了方便走私,長年累月地在眼睛里放一片薄薄的魚鱗,偽裝成瞎子。后來,《我的路》開始在《文匯報》連載,我7歲,不愛看,但還是每天追,有個細節現在還記得,她寫到一個男人,幫她把自行車抬到樓道里,兩個人默默無語。也是那段時間,報紙開始批評劉曉慶,因為她的高調張揚、她的自我奮斗論,以及她的離婚——在當年,離婚是件大事,我們整個策勒第二小學,也只有一個同學的父母是離了婚的,他放學要晚走半個小時,以避開我們。但是,有天我發現,母親在剪報收藏《我的路》,剪掉了那一欄連載的廢報紙,丟在垃圾桶里。
在實現自我這件事上,母親是夾心階層,她的父親——我的姥爺,比她有魄力也更有機遇。他在上世紀30年代賣掉家里的水地投奔革命,他也很有生意頭腦,為給組織籌措經費,他開過煤場和紡織作坊,都很成功。上世紀80年代風氣一開,他就鼓勵母親和幾個舅舅“趕快做生意”,但舅舅們已經被造就成單位人,戰戰兢兢,從那時到后來,一直沒脫離“單位”的蔭庇。母親稍微活絡些,一直醞釀做點買賣。上世紀90年代中,她生病退養,曾經籌劃開一間電器商店,貨源都聯系好了,啟動資金難住了她——3萬塊,當時一套房子不過1萬多塊。
1982年,剪報收藏《我的路》時,母親也有愛慕者,那位男士是武裝部部長,來自河南——這直接引發了我對河南人的良好印象,并且持續多年。部長每到周末就到我們家來做客,我們家的人要去和田,他就負責聯系軍車。他喜愛攝影,郊游的時候,負責給我們全家人拍照。但30年后,當我翻檢舊照片,卻發現我們沒有他的照片,一張也沒有。在當時,他可能已經決定,要把自己從這家人的記憶里除掉。
而在我母親的對面,有一個劉曉慶,她做了她本來能夠做卻永遠沒能做成的一切事。她一生低眉,她卻那么風生水起;她經歷了衰老和死亡,她卻永遠那么明艷地站在遠處,不老,甚至逆生長,像一個幻覺,甚至母親的生意人之夢,她也那么剽悍地實現了。但母親沒看到劉曉慶2002年遭遇的牢獄之災,母親在1999年去世了。
我把母親對她的觀望、好奇延續了下去。后來,我知道了好多事,比如因為連載《我的路》,《文匯報》的總編馬達先生還曾和高層領導對談,討論劉曉慶的“個人奮斗”是否值得宣揚,我還知道了李翰祥和劉曉慶的合作,知道了《家鄉》是汪明荃的歌,知道了劉曉慶曾經作為內地演員的代表和林青霞對話,知道了亦舒對她的譏諷,看到了海外華人寫下的劉曉慶出訪印象,也知道了她和《陽光燦爛的日子》的關系。還有那些與她有關的書——《我和劉曉慶不得不說的故事》、《我們為劉曉慶辯護》、《劉曉慶422天的痕跡》,或者在舊書網上搜尋,或者電子書,我也都找來讀過了。關注一旦成為習慣,就會一直持續下去,而這一切,始于1983年,始于我在垃圾桶里看到那張破損的報紙——我7歲,心里卻“咯噔”一下,仿佛隱約看見了一個秘密。在不被允許渴望的時候,渴望,就是一個莫大的秘密。那張剪報,暴露了這個秘密。
劉曉慶不知道這些。她只是在遠處,負責永遠明艷,永遠自信到近乎跋扈,在作為下一代人的我已經開始走向身心潰敗時,她卻益發蓬勃。我甚至疑心,當我發現自己的渴望也只能成為一個秘密的時候,她依然佇立,在時間深處,在一張飄向宇宙的剪報上,嚶嚶地唱著什么,嫵媚地蹲下,然后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