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沈從文給遠在香港的表侄、畫家黃永玉寫信:“北京傅作義部已成甕中之鱉。長安街大樹均已鋸去以利飛機起落。城,三四日可下,根據過往恩怨,我準備含笑上絞架……”黃永玉只覺得從文表叔夸張而幼稚。沒多久,解放軍真的進城,沈從文忙不迭夸他們“威嚴而和氣”,勸黃永玉趕緊回來,“參加這一人類歷史未有過之值得為之獻身工作”。這種矛盾幾乎貫穿沈從文的后半生,他在時局的長河中順流而下,自有逆流反抗的直覺,卻又不斷否定自己的直覺。
妻子熱烈地獻身于新中國建設,連讀初中的兒子都疑惑他為什么“老不進步”,覺得他“到博物館弄古董,有什么意思”,家人愛他,卻不理解他,沈從文只好從肖邦和貝多芬那里尋找慰藉。他深夜寫作,第二天又全部扔掉,既因恐懼,也因自卑。他當然不再是過去那個鄉下人,連標點符號都不會用卻覺得自己會超過契訶夫,但他也沒有成為另外一個人,他留在了不能被改造的自我里,微弱地抗拒,微弱地掙扎。
在我看來,1949年之后,中國大陸并沒有第二個和沈從文一樣有著劇烈自我沖突的知識分子。1961年他在井岡山住了3個月,雄心勃勃要寫一部關于共產黨員的長篇小說,但是什么都寫不出來,灰溜溜下了山。1949年后他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叫《老同志》,寫一個勞動模范炊事員。沈從文改了七稿,最后的結尾是“在任何地方……都有老同志一樣的勞動人民,在無私無我地為建設國家而努力”,如果抹去作者姓名,這可能是當時任何一個作家的作品。當被限定為必須為“人民”寫作的時候,沈從文喪失了他那迷人的文字天賦。
1956年沈從文在寫給大哥的信里說:“寫小說算是全失敗了,不容許妄想再抬頭。近來文物工作也搞得不好,如又弄錯,還不知道換什么工作會對國家有用一些?!彼麩o比積極熱心地要為國家做點貢獻,但在那一年的局勢之下,他的“貢獻”卻是忙著給《紅樓夢》寫了幾百條注釋,傾心于研究諸如妙玉的茶具之類可能“國家”和“人民”都會覺得可笑的問題。《沈從文的后半生:1948—1988》中記錄,當時歷史博物館的副館長說他“終日玩花花朵朵,只是個人愛好,一天不知道干些什么事”。沈從文在歷史博物館待了二十幾年,最后要調入社科院,館長的意思是要走就走,無人留他。他的單位就像國家的縮小版,其實并不需要他。但沈從文的特別之處在于,在總是遭遇這些屈辱的下半生里,他活得并不屈辱,他在花花朵朵壇壇罐罐里獲得了另外的自由和榮譽。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有一點任何時代與國家都奪不走的光,沈從文抓住了它,這支撐著他活了下來,活到可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80年代。
1957年5月1日,沈從文在上海,他畫了一幅速寫《六點鐘所見》,畫旁寫著:“艒艒船還在作夢,在大海中飄動。原來是紅旗的海,歌聲的海,鑼鼓的海。(總而言之不醒)”在眾生沉迷于一些大而化之的概念之時,沈從文選擇沉浸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他總而言之不醒,這就是沈從文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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