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面食很是豐盛,種類頗多。如炒面、拉面、刀削面、手搟面、掛面,還有朝鮮冷面(應屬熱面,但家鄉多年來稱之為冷面,此處不再考證緣由)等。但迄今為止,給我以溫馨讓我最難以忘記的還是朝鮮冷面。它那濃郁的香氣,火辣辣的味道伴我度過了艱苦困頓的高中時代。那時,我對它就像墮入愛河的戀人般暗思苦戀,欲拔不能。
印象里朝鮮冷面屬機制面,淡黃色,彈性好,米線般粗細。湯料為老湯,即是用老的雞或排骨在鍋皿里不停的燉,所熬出來的湯。做法也極簡單:將生面置于沸湯中燙煮,約幾分鐘便熟,盛于碗中,酌量添加香油、辣椒油、蔥花或蒜苗,即可。
初次聽到這個名字是在我考入縣城高中,走出土坷垃窩窩之后。來到縣城一切都感到新奇美好:高樓林立,行人匆匆,道路寬敞潔凈,車輛穿流如梭,路兩旁粗壯的法國梧桐樹枝葉繁茂,橫斜層疊,形成天然棚架,蔭翳蔽日。人們衣著考究,光鮮得體,神采奕奕。
學校大門口是條南北方向的水泥路,路的對面有很多小攤攤,有推著車子露天擺放的,有的搭個簡易帳篷,里面橫七豎八地擺著幾張小方桌和一些矮板凳。攤子旁邊大都豎立個牌子:朝鮮冷面。顧名思義,我想當然地認為這種面應該適合夏天食用,解暑爽口,讓人胃口大開。初次品嘗朝鮮冷面卻是在一兩個月之后了。小學和初中時,學校都是在家附近的村子里,沒住過校,雖然家里窮困潦倒,但地里有糧有菜,一日三餐勉強還過得去——雖然菜里難得見幾滴油花,偶爾餓了啃塊地瓜或者饅頭也就湊合著過去了。那時,滿地的糧菜賣光了也換不來幾個錢,我家兄弟姊妹多,幾個長兄浪蕩多年,不僅僅是囊中羞澀,甚至連“囊”都沒有。父母為我讀書吃盡了苦頭,受盡了白眼,但每年除去必要的花銷都所剩無幾,我這次來學校上交完相關費用后,剩余的零用錢不過五元錢。
這到了縣城才真正感受到了:有一種痛苦叫饑餓不堪。白天還湊合,尤其是晚上更讓人受不了。晚飯都是六點半開飯,晚自習過后往往就到了深夜十一點左右,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感到饑腸轆轆,心里很是發慌,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為了對付這難以忍受的饑餓,我常常閉著眼數數,誰知道越數越清醒。
這時候,集體宿舍里吵鬧聲漸漸稀了,取而代之的是鼾聲、磨牙聲、夢話聲和墻外覓食老鼠的吱吱叫聲,匯成了一首波瀾壯闊的交響樂曲,此起彼伏,讓人煩躁的簡直要瘋掉。我努力使自己調勻呼吸,慢慢靜下心來,腦海里卻又閃現出了我那寶貝蛋零用錢。我暗暗發誓,一定要把這錢用在最需要的地方,絕對不能亂花。但是,饑餓死死地糾纏著我,極力地把我的思緒拖到冷面攤上,最后,我放棄了抵抗,自我安慰地暗下決心:本月就這一次,下不為例。意志的堤防一旦決口,欲望便理所當然地肆無忌憚。我立即偷偷的下了床,躡手躡腳地溜出了宿舍。
夜空深邃遼遠,繁星寂寥密布,微風細柔,秋意咋顯。我就著路燈的微光來到學校大門口,路燈靜靜地佇立著,慈祥的眼光默默的注視著稀疏的行人,把它淡黃的光暈輕撒在路面上,愛憐地披在在深夜匆匆歸家的行人的身上。
水泥路對過,正對著大門就是一家冷面攤。簡易棚子里擺著幾張小方桌,配著幾把小凳子,幾個學生正坐在棚子里埋頭吃著,可能是面食調料放了過多辣椒的緣故,吃面時發出極響的“哈哧,哈哧”的聲音,那聲音激活了我體內的每一根饑餓的神經,猶如伊甸園中的智慧果對夏娃的誘惑。我感到胃里酸水直冒,口水泛濫成災,我趕緊用手撓了一下鼻尖,用寬大的手掌擋住了前面的視線,趁勢把滿嘴的口水咽到了肚里。老板娘是位大約四十余歲的婦女,在棚子內外忙碌的穿梭著,招待客人,下面、盛碗、端送、抹桌子、洗刷碗碟,忙得不亦樂乎。“小兄弟,過來吃碗面吧。”老板娘撇頭看見了我,熱情地打了個招呼。我慢慢踱進棚里,在一個角落里坐下,我可不愿有人看出我的饞意和餓像。桌子上沉積了一層厚厚的油垢,熱燙的碗底烙出的圈印清晰可見。桌子里面一邊擺放著一小筒筷子、一小瓶醋和一小碗辣椒油。我從兜里掏出一張廢的草稿紙,揉成一團,用手指捏著在上面輕輕擦了幾下,紙上面便粘上了一層黑黑的油垢。幾分鐘功夫,冷面上來了,“辣椒沒敢多放,你要感覺不夠自己再添點。”老板娘把面碗小心擱到桌子上,撩起圍裙擦拭著她手上的油湯,熱情的補了一句。“行,我知道了。”我兩眼盯著面,敷衍了一句。金黃色的面條柔柔的纏繞在一起,一層翠綠的蔥花漂浮在紅燦燦的油湯上面,熱氣騰騰,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弄得我的喉結忍不住錯動。我急忙從筷籠里拔出筷子,挑起幾根,放進嘴里,好辣好香的面,還沒開始咀嚼,口水順著面條滴進了碗里,我趕緊把頭低下去嘴貼著碗邊大吃起來。全身汗水順著毛孔爭先恐后地跑了出來:臉頰汗珠競相滾落,后背的內衣緊緊粘在了身上,頭發熱氣騰騰,全然顧不上了,別人的哈哧聲也聽不到了,風卷殘云般把面條連湯一掃而光。
放下筷子,我貪婪地望了一下油光的面碗,挺起身來這才看到棚子里就剩我一個人了,感覺到嘴唇和胃里火辣辣的,猶然覺得意猶未盡。我戀戀不舍的起身,付錢時才突然感覺到驚異,“冷面不是冷的嗎?怎么會是熱的呢?”我冒失地問了一句。老板娘被我幼稚地提問逗笑了,接過錢看著我疑惑的樣子說:“我也不知道,反正咱們這邊都叫冷面。”我也自嘲地笑了笑,沒再理會這勞什子冷熱問題,趕緊返回了宿舍。
光陰荏苒,彈指間我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已經十二年了,十幾年來,從粗茶淡飯到珍饈佳肴都吃嘗了不少,但感覺最難忘,甚至偶爾想起總還有著流口水的沖動的依然是高中的冷面。每逢佳節回老家探望父母路過縣城時,我總要帶著妻兒尋家冷面館品嘗回味,卻再也找不到當年的那種香徹心肺的感覺了。
十幾年如白駒過隙一樣短暫,但在那時,高中三年卻感覺彷佛是三十年或者更長。高中的親歷和情感卻不知不覺中深深的烙在了我的腦海里,定格在了我的記憶中,成為我生命中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