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慕光是在學校對面的家常菜館里找到葉明的。

葉明穿一件灰撲撲的夾克衫，胡子沒有剃干凈，眼睛里呈現出老態的渾濁。他明明看見慕光已經坐到了對面，也不做聲，直到吸干凈最后一滴酒，才戀戀不舍地放下酒盅，撿起筷子去夾花生米，那顆花生米跳來跳去，他總也夾不到，可是他不肯將就去夾別的，只要那一顆，終于，他吃到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著，眼神飄得很遠，很遠。

無意中看到葉明高高的發際線和微微花白的發根，慕光的心一緊，他老了，老得悲情、決絕。

慕光輕咳一聲，葉明。

葉明這才把他那黏在遙遠未來的眼神收回來。

二

就在前不久，二院王醫師找到慕光談了梅子的病情。乳腺癌早期并非絕癥，只要配合治療，保持良好的情緒和積極的態度，完全有治愈的可能，若情況惡化，也可割掉雙乳，保命是沒有問題的。

但梅子說她不想治了。

她做這個決定的時候，語調一貫溫順，表情極其平淡，好像她面對的不是人命關天的事。

梅子在入院第二天趁著慕光回公司的時候偷偷跑回了家。家里的雜事很多，癱瘓在床的婆婆，慕光養的那些魚，兩層樓的衛生，一家人的三餐，還有領養來的貝貝，他們誰也離不開梅子。

于是，慕光晚上回家的時候，便看見梅子正在奮力手洗一堆衣服。慕光拉著她，去醫院。她說，不。那再把保姆找回來，她說，不。那你到底想怎樣？她說，就這樣。梅子洗完了衣服，又端著一盆水給婆婆擦身子，15分鐘后去樓上臥室哄貝貝睡覺，貝貝睡了之后她想起該給慕光煮夜宵。與慕光有關的一切，仿佛梅子生活的軸心，她留戀這種團團轉的麻木感。

這7年時間，她一直都是這樣過來的，甚至在她懷孕的時候。那天晚上，她端著滿滿一盆水去老太太屋子里，剛一起身，慕光就看見血從她的褲管里流出來，送她去醫院的路上，她一滴淚都沒掉，醫生說以后不能做媽媽了，她也沒有哭。

如今，她患了乳腺癌。

往事排山倒海而來，慕光覺得無比壓抑，他猛然咆哮著，夠了！梅子夠了！

梅子連頭也沒回，一下、一下地擦著地板。

三

梅子本不是這樣的女人。

多年前她有烏黑的長發，有紅潤的臉蛋，有可人的笑。不知多少次，慕光看到她從女生宿舍里沖出來，大笑著跳上葉明的自行車后座，破舊的自行車開始在銀杏林路上畫s曲線，他們誰也不肯下來，最后到底還是平穩了。那時看見陽光透過銀杏樹葉漏到地面上的星星點點，慕光都會覺得，那是梅子撞到了陽光，把陽光撞碎了，灑了這一地的金黃。

他那樣愛她，不輸于葉明。他多么希望梅子能夠坐在他的單車后座上，扯著他的白襯衫，摟著他的腰，靠在他的后背上。

他一直暗戀她到畢業。畢業后，葉明得到了一個出國留學的機會，在散伙席上，葉明和梅子發誓，兩個人一定要在一起。

后來，慕光和梅子送走了葉明。

日子一天天過，本以為距離能夠沖淡的感情愈加濃烈。如果不是因為一場事故，也許，葉明和梅子，真的能夠好好地完成這場愛情。

那本是一次平常的聚會。是慕光發起的，地點在城際的小韓村，一群好久不見的同學遠離城市的喧囂，借著夜色星光喝酒、唱歌、聊天，獨缺了葉明，梅子觸景生情，一個人跑到河邊發呆，慕光跟了過去，談到葉明，梅子的眼眶微濕，便多喝了幾杯酒，誰曾想，竟發生了那樣的事。

第二天早上醒來，梅子發現自己躺在慕光的懷里，她的身上，慕光的身上，留下了太多昨夜歡愛的痕跡和味道。床單上的斑斑血跡昭示著，她在身體上率先背叛了葉明。

本是一場酒后亂性，可是事情的發展遠遠超出他們的想象，也不知是誰把這件事傳給了大洋彼岸的葉明，且傳得面目全非，梅子和慕光情投意合，以身相許，只剩葉明那個癡傻的人，在異地他鄉偏執地守著這份感情。

是的，梅子有太多的理由選擇慕光。慕光有錢，有不錯的家境，深愛梅子，而遠方的葉明，將來未必比慕光更具競爭力，現在的人尤其是被物欲妖魔化的女人，誰不現實？

四

葉明對梅子的感情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他毅然放棄了前程，在距離畢業還有一年的時間中斷了學習，蓬頭垢面地出現在梅子和慕光的婚禮上。梅子穿著訂制的婚紗，戴著三克拉的鉆戒，身旁的慕光劍眉星目，溫文爾雅，他們看起來那么般配，而葉明，活脫脫一個小丑的角色。

他被那顆三克拉的鉆石刺痛了眼睛，甚至沒看清梅子眼里的淚，便頹敗而逃。

葉明從此一蹶不振，不肯再回去，也不肯找工作，生活落魄至極，還是過去的老師看不過，幫他在學校的圖書館找了份工作。

而他并不知，讓他又恨又愛的梅子，整日以折磨自己的方式超度著。她來不及向葉明解釋，她在心里從來沒有背叛過他，她嫁給慕光是因為她有了慕光的小孩，她的父親等到腎源卻無錢手術的時候，是慕光送來了30萬元。

際遇，真是不可捉摸。

五

葉明又給自己倒了一盅酒，看著慕光，一飲而盡。

慕光說，來找你是為了梅子的事。

葉明的眼睛因為梅子這兩個字掛上了一層霜。

梅子病了。

什么？

乳腺癌早期，只要治療及時，一定能夠痊愈，但是現在，梅子放棄了治療。

葉明騰地站起來，那你還來這里干什么，帶她去醫院！

慕光苦笑，她不肯。

事實上，這些年她過得并不好，她一直覺得愧對于你。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一件事。我一直深愛梅子，你走后，我本以為梅子會改變初衷，可她還是那么堅定，我等不及了，我嫉妒你，甚至恨你，所以，是我策劃了那一場聚會。

慕光接著說，是我故意在梅子的面前提起你讓她悲傷，是我在梅子的酒里下了藥，是我把昏睡的梅子帶進了我的房間，是我用齷齪的方式得到了她，并讓她有了小孩，后來是我找人傳了那樣的謠言。

慕光哭著喊，是我拆散了你們！是我害得你變成如今的樣子！是我害得梅子變成了如今的樣子！

葉明喝了一口酒，大聲笑了起來。

慕光說，這些年我愧疚無比，現在，她枯萎了，我卑鄙我自私，我在這個時候要把梅子還給你，我求你跟我回去陪著她治療，而我作為悲劇的始作俑者，會在經濟上負責到底。

六

梅子和葉明分隔了7年，最后一面便是在婚禮上的那次，可惜連那次，也不曾深情注視過，葉明的整個人，都被那顆三克拉的鉆石挫敗著。

這便是男人了。一如葉明，一如慕光，他們再愛一個女子，也只會用自以為是的方式，也有再深的愛都橫渡不過的溝壑，那是他們的占有欲，是他們不能觸痛的自尊。

床上的梅子，瘦削、蒼白，窗外有唱得正歡的鳥，有開得正艷的花，有綠得正好的樹，多好的人間景象，仿佛都不在她的世界里似的，她只是在等死。

慕光說，梅子，你看，葉明來了。

梅子忽地轉過頭，漆黑的眼睛里進發出力量和光芒。

她似乎把前世今生都落實在那個頹敗的身影上了。太用力，太用心，以至于時間都靜止了。過了很久，她掀開被子，慢慢地挪下床，葉明仿佛是彈過去一樣，扶住了她。他顫抖著問道，你想干嗎，好好躺著啊。

梅子張著嘴，嚅囁良久，忍著淚和崩潰的情緒，最終，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我只是，只是想給你搬把椅子坐。

淚水便涌了出來。

淹沒了過往的許多事，許多事。

七

因為葉明的出現，梅子開始認真對待病情。化療時，大把大把掉頭發是讓她最傷心的事，她怕她不能做葉明美麗的新娘。

兩個月后，病情得到控制，被折騰得像個紙片的梅子出院了。慕光簽了離婚協議，他本想把自己的財產分給梅子一大半的，可是梅子只帶走了屬于她的一點錢，葉明說他會照顧好梅子的，盡自己的所能，不想依靠別人的幫助。

他們再也沒有在慕光的生活中出現過。但慕光總能收到他們的一些消息，他們結婚了，在另外一座城市安了家，梅子再也沒有發過病，他們生活得很快樂很幸福。

聽到這些，慕光笑了，在葉明過去常去的那家小菜館，點一壺酒，要幾碟小菜，想起梅子的時候，便專心致志地因一顆花生米耗盡所有心情。然后在咀嚼的過程中，把眼神飄得很遠。很遠。

那一年在小韓村，梅子喝多了酒，誤把慕光當做了葉明，那酒是上好的女兒紅，清冽甘甜，從來沒被下過什么藥。

這便是命。終于懂得何為深愛、如何去愛的慕光，只得認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