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去看姥姥的時候,她正半靠在床頭打盹,陽光灑進來,我覺得姥姥又清瘦了些,白發有點凌亂。
舅媽喊醒姥姥:“看看誰來看您啦!”姥姥有點茫然地望著我:“你是誰呀?”
我逗姥姥:“我是十里鋪老潤家的大閨女啊,我叫潤秋月。”姥姥歪著頭想了想:“嗯,這名字耳熟。”我趴到姥姥腿上,哈哈大笑,因為我在冒充姥姥。
姥姥86歲了,最近幾年有點糊涂,常常認不清誰是誰。但是,姥姥認錢,各種面額的錢一清二楚。逢年過節的時候,母親姐弟幾個給姥姥封紅包,姥姥看到紅色的100元大票就眉開眼笑,看到10元的就一臉失落。但也只是失落一秒鐘,隨后立馬塞到枕頭底下,全然一副“財迷”的樣子。
我拿出5張100元的錢,一張一張遞到姥姥手里,姥姥立刻笑開了花,嘴里念叨著,“丫頭,咱有錢了!”我笑著說:“姥姥真聰明,咱有錢了!”
晚上,我睡在姥姥身邊,迷迷糊糊被姥姥搖醒。她手里攥著一卷錢,塞給我:“丫頭,你拿去,買房子。”原來,白天的時候我對姥姥說新買了大房子,等裝修好了,接她去住。
望著姥姥枯瘦蒼老的手,我豪邁地說:“姥姥,你留著,我有錢。”鼻子卻酸了。
小時候,我是在姥姥身邊長大的,一直到上小學才回到城里父母身邊。那時,姥姥家并不富裕,母親每月給姥姥送一小袋面粉,偶爾給姥姥錢,姥姥總是塞回去,豪邁地說:“我有錢,你留著花吧。”姥姥知道,母親也缺錢。
其實姥姥并沒有錢,但是姥姥有一雙巧手,她給村子里的人紡線、織布,人家會給姥姥一些報酬。每次姥姥收了錢,是我們最快樂時候,她會帶我去村東頭的豆腐坊買一大塊豆腐,熱氣騰騰的,用碗端著回來。路上,姥姥總會掰一口,熱乎乎地塞到我嘴里,又香又嫩。然后,姥姥總會說:“等咱以后有錢了,買一整塊豆腐,讓你吃個小辮朝天!”
聽母親說,姥姥其實是大戶人家的閨女,家境不錯。據說出嫁的時候,嫁妝里金鐲子、金戒指就七八個。姥姥嫁給姥爺后,一共生了7個孩子,5女2男。最小的舅舅出生不久,姥爺就去世了,姥姥擦干眼淚,愣是咬著牙,把7個兒女拉扯成人。母親說,她小時候,姥姥最常念叨的一句話就是:“沒事,咱有錢!”那么苦的日子,也許就是靠著一句“咱有錢”做精神支撐,才挺過來的吧。
年輕時把“咱有錢”掛到嘴邊的姥姥,老了以后,成了地地道道的“財迷”。我們笑她是“認錢不認人”,誰給的錢多,就親近誰。我工作后,每月都拿出幾百塊錢給姥姥,姥姥每次見到錢都眉開眼笑,拉著我的手,孩子似的說:“丫頭,咱有錢了!”沒事的時候,數錢成了姥姥最快樂的事兒。
第二天早上,姥姥早早醒了,輕手輕腳起床,給我做早餐。蒸了一大盆雞蛋羹,還調了一盤小蔥拌豆腐,又拐著小腳去村口買了燒餅。我躺在床上,聽著姥姥窸窸窣窣忙碌,聞著滿屋子的飯香,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幸福得像做夢。
吃早飯的時候,姥姥就開始問我中午吃什么,我笑著說:“隨便吃點就好。”姥姥卻一臉認真:“那怎么行,咱得吃點好的。”我搶著說:“對,姥姥,咱有錢!”
飯后,我開車載著姥姥去鎮上采購午餐食材,也是想帶著姥姥兜兜風。因為姥姥年紀大了,很少有機會出門逛街。姥姥坐在副駕上,興奮得像個孩子,不停地用手輕輕撫摸車內飾,眼睛笑成一條縫。看姥姥開心的樣子,我逗她:“姥姥,下回我開車帶你去看大海,好不好?”姥姥連忙點頭:“好,好。”隨后又擔心地問:“那要花不少錢吧?”我學著姥姥的語氣:“沒事兒,咱有錢!”
在鎮上,姥姥像將軍似的“指點江山”,恨不得把所有好吃的都給買回來。結賬的時候,她搶著拿錢,嘴里念叨著:“我有錢!”然后豪邁地掏出“手絹錢包”。
那天返城后,我收拾行李時,發現了用手絹包著的一大卷錢。昨天,我又去看姥姥。她念叨著:“姥姥,咱有錢,千萬別舍不得花。”我點燃了墳前的燒紙,只是再也看不到姥姥數著錢、笑成一朵花的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