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做女兒的說他不著調,或許有點過分,可是,從某種程度上,他真的有點不著調。
爸爸讓我發愁的事兒有兩件,一是虛榮,二是說話太損。
爸爸是市場上的菜販,走進市場,遠遠就能聽到一個聲音高亢地叫著:“新鮮的大白菜,清脆可口的小黃瓜,便宜賣嘍。”
爸爸的聲音幾乎是市場最高的,他一直以自己嗓門力壓整個菜場而自豪,有買菜的顧客夸一句,您這嗓門真豁亮,他能半天合不攏嘴,非要再給人家加兩棵小青菜。天曉得他晚上回家必須得喝好幾杯胖大海。我覺得爸爸這是虛榮,而且是那種很沒必要的虛榮,嗓門大又不代表菜新鮮,費那么大勁干嗎?他的虛榮表現在方方面面,比如,雖然是個賣菜的,腳上的皮鞋卻永遠錚亮,再比如,盡管不愛看書,秤桿旁邊卻總是放著一本《讀者》或者《青年文摘》。
其實我家家境還不錯,唯一的負累是奶奶長年臥病在床,這意味著爸爸不能外出打拼,只能在家里守著奶奶。可是他人活泛,菜場的生意一向很好,掙的錢一點不少,我也不覺得在菜場上賣菜是件多么讓人瞧不起的事兒,可是每次見到我爸,我總想繞著走,真的,能繞多遠繞多遠。怎么說呢,爸爸是個非常地道非常世俗的小市民。
爸爸絕對算一個好人,而且完全有資格當選十大孝子之類。他真的很孝順,雖然奶奶長年臥病在床,連門都不能出,衣服卻從來都是干干凈凈的,身上也一點異味兒沒有。他對奶奶是真的好,奶奶其實早就糊涂了,有點不辨黑白,她總說爸爸在她的飯里下了毒,爸爸卻一副好脾氣的模樣,笑著哄奶奶吃飯,跟哄小孩似的。
爸爸也很體貼媽媽,雖然在外面表現得大男子主義十足,但在家,對我媽絕對就跟灰太狼對紅太狼似的。對我雖然不算寵溺,但至少,我的要求,只要不過分,他都會答應。但是爸爸這個人做事卻總有點兒,這么說吧,明明做了好事兒,但是得到的評價卻很差。
2
我上中學時,復讀機在同學中非常流行。我英語成績不太好,很想買一個,當我向爸爸提出這個要求時,爸爸卻似乎很生氣,臉拉得有一尺長:你奶奶有病,家里負擔重,你要什么復讀機?整天就知道要錢。然后爸爸又開始教訓我:菜場上張慶的大兒子什么都沒買就考上大學,我怎么生出你這么個不招人疼的丫頭?
不買就不買吧,干嗎那么多廢話呢?
意外的是,第二天放學回家,我的床頭竟然放著一個復讀機。我有時簡直不理解他,你既然要給我買,又為什么先罵我一通?真是讓我感激都感激不起來。
讓我徹底不愛理爸爸,是我上初一時的一件事兒。那時爸爸見我的同學都報了補習班,也幫我報了一個,他主動幫我報的,可他把課表給我的時候依然數落我:你就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話這樣說,到了上課的時候,他卻殷勤地騎著自行車馱我去上課。那天他又載我去上補習班,正是下班的高峰,一輛三輪與我們的自行車撞到了一起。三輪車的車夫應當是進城的農民工,他用生硬的普通話說著“對不起”。其實責任不全在他,爸爸也有責任。讓我不解的是,爸爸說自己的腿受了傷,讓人家帶他去醫院。車夫大概看著我爸站在那好好的,所以不同意帶爸爸去醫院。
爸爸便說,不去醫院也成,得給他三百塊錢的營養費。
我簡直震驚了,爸爸的腿只是蹭破了一點皮,看上去并無大礙,我不明白他何以獅子大開口,我小聲對爸爸說:“要遲到了,咱們快走吧。”
“不成,得先把正事兒解決掉,我不能就被人家這么白撞了。”爸爸提高了音量。
瞬間,一大堆人圍了過來。爸爸大聲地和嚇得縮成一團的車夫理論,最后,車夫給了爸爸一百塊錢的“營養費”,爸爸才讓人家離開。
我羞得滿臉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就在我無地自容的時候,爸爸卻說用那一百塊錢買盒蜂王漿,給奶奶補一補身子。
我們并不缺那一百塊錢,而且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爸爸和那個三輪車夫,同樣屬于所謂的社會底層,他干嗎以強欺弱?
那晚我賭著氣不理他,他去給奶奶洗臉讓我幫他倒水我都不理。第二天早上,我卻發現他走路一瘸一拐,我才知道他被撞得不輕。我這才有點心疼他,那幾天我積極主動地幫奶奶洗臉洗腳,算是對他的一種補償。
3
18歲,我考上了大學,雖不是名牌大學,全家人依然為我開心。爸爸尤其興奮,他做出了一個我認為非常瘋狂的舉動,要請全院的人吃飯。院子里當年考上大學的不止我一個,有兩個男生還考上了211大學,人家都沒有請全院的人吃飯,我不理解爸爸為什么要這樣做。
“你是咱們李家第一個大學生,當然要請客。”
我卻認為爸爸簡直是頭腦短路,我堅決反對他這么做,媽媽也覺得有些夸張了。
“你要非得請全院的人吃飯,我就不叫你爸爸了。”情急之下,我說出了這番話。在我看來,考上一個二流大學,并不值得如此張揚。
爸爸雖沒請全院的人吃飯,卻換了另一種方式,挨家挨戶送喜糖和瓜子,而且拿著我的錄取通知書,一路炫耀。
那時我并不能理解,一個長期在菜市場摸爬滾打,為了塊兒八毛錢爭來爭去的小菜販,當他唯一的女兒考上大學,對他來說,是件多么自豪和光榮的事情。
4
我一直和他不親,參加工作后,尤其如此,直到有一天,媽媽打電話來說,奶奶走了。我連夜坐了火車,趕回小城,進了院子,就看到爸爸穿著一身麻衣,頭上裹一頂白色孝帽跪在奶奶靈前。
奶奶在床上躺了十幾年,終于不用再受罪了。大家都在議論爸爸媽媽可以松口氣了。
家鄉有一個習俗,親人去世的第一天晚上,要在房頂大聲呼喊親人的名字,好讓他找到回家的路,我們那管這是叫魂,否則會變成孤魂野鬼。
凌晨時分,爸爸站在我家屋頂,大聲地喊著:“媽,回家,你回家。我給你做你愛吃的紅燒肉。”
“我給你做紅燒肉”是他臨時發揮,來守夜的人聽到這句話,好多都吃吃地笑了,挺嚴肅的一個事兒,硬是讓爸爸變得哭笑不得。
只有我和媽媽知道爸爸為什么會加這句話,奶奶很愛吃紅燒肉,小時候,家里條件不好,爸爸趁我不在家偷偷給奶奶做了一份紅燒肉,我那天放學早,看到桌子上的紅燒肉,一口氣吃了個精光,爸爸知道后,竟然打了我一頓。我委屈得大哭,后來才知道那次醫生給奶奶下了病危通知,爸爸問奶奶想吃什么,奶奶答紅燒肉,爸爸以為那是奶奶最后的心愿。還好,那次奶奶挺過來了。
我有點心疼地看著爸爸的背影,聽他斷斷續續地念叨:媽,沒了你,以后我有了心事,跟誰說呢?媽喲,我以后就是孤兒了。
那是我有生以來,聽到的最撕心裂肺的聲音,爸爸一邊喊,一邊嗚咽。我原以為,他伺候了奶奶十多年,奶奶離開,他會覺得很輕松,卻沒有想到,奶奶去世,他竟非常傷心,這種愛應當是發自肺腑的,哪怕奶奶長年臥病,再也不會回饋給他一點母愛,可是對他來說,只要奶奶還活著,他就會安心。
爸爸也許說話辦事,從來不太著調,可是,在愛我們,疼我們的時候,他一直很著調。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可爸爸十多年如一日,對于媽媽和我,他雖然常常說我們是他的包袱,該給的錢,卻一分沒有少給我。
我走到泣不成聲的爸爸跟前,我說,爸,別難過,你還有我和媽媽呢,以后,我們吃你做的紅燒肉。我不是嘩眾取寵,因為,我知道,在愛面前,我們很著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