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是個“暖冬”,而對我,卻是一個極其寒冷的冬季。
先是我的父親向母親提出離婚,知書達理的母親以一種奇異的平靜與沉默接受了這個事實。當時我已上高中了,我跟了母親,父親默默無聲地離開了這個家。我和母親依舊按照原有的生活軌道運行著。媽媽除教學外,全身心地為我迎接高考做準備,她是那樣的細心、周全。在她那份溫暖的母愛沐浴下,我幾乎沒有感到過單親家庭的困惑。那天,像往常一樣,我吃完早餐,跟媽媽道了聲再見,背起書包去上學,被媽媽叫住:“菊,多穿點別受涼了。”我說:“媽,你出來看看,就像春天,沒事的,再見!”
沒有任何預感災難就降臨了。剛上第一節課,高老師臉色緊張地叫我出來:“你媽在上班途中出了點事,走,我們現在就去醫院?!币宦犑侨メt院,我就慌了,身體禁不住抖起來?!皼]關系,不要緊張。”高老師把我緊緊地摟在懷里。等我趕到時,媽媽已經走了。沒留下一句話。我愣愣地站著不知所措,淚水嘩嘩地流。我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會是真的。
這時,父親也來了,我一頭扎進他的懷里。當我抬起頭來,看見父親的眼里也噙滿了淚水。從那一刻起,我心里對父親的那一絲“怨恨”蕩然無存。
開完母親的追悼會,我很自然地搬到父親家去住。這是我第一次去父親的“新家”。進門時,我看見一個年齡跟我差不多大的女人,不等父親介紹,我馬上明白,她就是我的后媽。
父親仍像從前一樣,工作很忙。惟一的區別是,過去的早餐總是媽媽做,而現在早餐全由爸爸承包。他上街買早點,而后媽除了對父親撒嬌外,很少見她做家務。直覺告訴我:父親并不幸?!?/p>
那次是我高中畢業前參加全市的外語會考,成績很糟糕。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家,只見后媽一個人坐在電視機前嗑瓜子?!缎侣劼摬ァ方Y束了,父親還沒有回來,她仍坐在那里嗑瓜子,地上一攤瓜子皮。我跑出去買了盒方便面,回來泡著吃。她瞟了我一眼,問:“你就買一盒?。俊蔽艺f:“一盒,夠吃了?!彼龅匾幌抡酒饋恚骸澳氵@孩子,怎么這樣和大人講話?”我也毫不客氣地回敬道:“我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大人,把家里弄得這么糟糕,連晚飯也不做?!蔽覀€子比她高出一大截,她必須抬起頭才能和我說話。她眼淚汪汪地嘀咕了一句:“真不知道你媽是怎么教育你的。”你竟然敢說我媽!一股熱血沖上了頭頂,我大聲吼道:“你不配說我媽,你再敢提一個字就滾出去!”她哇哇地哭起來:“這是我的家,到時候看誰滾!”這時,一臉倦意的父親回來了。她立刻撲了上去。父親問了一下情況,轉向我說:“你多買一盒方便面又能怎么樣?”我簡直不敢相信父親竟會如此順從那女人,我賭氣地一摔門把自己反鎖在小房間里,那一夜父親怎么敲門我都不理。第二天,我悄悄地收拾完東西,給父親留下一張字條:“我恨你!我恨你?。 比チ送馄偶?。我拎著自己的行李站在外婆家門口,站了很久。我知道外公去世早,小舅一家三口和外婆擠在一起,我的到來會給他們帶來很多不便。就在我下決心準備回到我和媽的家時,外婆開門了。她看見我什么也沒問,把我拉進了家。
舅舅和舅媽住一間,外婆和已經上初二的表妹住一間,我只好在客廳里打地鋪。舅舅在報社工作,經常開夜車趕稿。我來后,他只好把放在客廳的電腦搬進自己的臥室。
矛盾終于爆發了。五一前的那個夜晚,舅舅跟舅媽在房里吵了起來,我抬頭一看,已經過了零點了。小舅壓低嗓子說:“讓你別動我的電腦,明天我拿什么交稿?”舅媽毫不客氣地高聲說:“你嚷什么,自己不睡覺還讓我陪你加班!”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外婆悄悄地告訴我:“你舅媽生氣把稿子和保存的資料全刪了,你舅舅昨晚一整夜都沒睡。”正說著,小舅出來了,他對我笑了笑,看上去很疲倦。那一瞬間,我心底生出一種難言的苦楚。
我逃學了,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來到火葬場公祭堂母親的靈位前放聲慟哭……
從此,我開始了另一種生活。我每天在學校晚自習,不到熄燈決不回家。班主任高老師很擔心我的處境,找我深談了一次。后來在她的幫助下,臨近高考的一個月,我住進了學校的公寓。高老師為給我加強營養,命令我去她家吃飯,我謝絕了她的好意。她想了想說:“這樣吧,以后做好飯你自己來取。”從那天起,每天中午在食堂吃飯,晚上去高老師家拿一份在保溫瓶里備好的飯菜,全是我愛吃的,雖然沒有媽媽做得好吃,但我領會了老師的關懷與厚愛。
有個同學告訴我說,父親曾來學??催^我,但我從沒理睬過他。其實,父親對我心靈的傷害是躲不了的,像一種不可言狀的東西跟著我。
1994年8月,我考取了北京外語學院。臨走前父親找過我好幾次,我沒有為他開門。他給我的學費都是通過高老師轉交的。臨走的那天晚上,父親又來了,他隔著門縫說:“菊,讓我進去,只說一句話,好嗎?”我心底涌起一浪一浪的酸楚,還是沒有開門。父親在門口一直站了很長時間??粗鵁艄庀滤x去的背影,我有一股想留住他的沖動,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從大二開始我就不要父親的錢了,盡管他不斷地匯過來,都被我退了回去。
走進大學校園,我好像突然成熟起來。這期間,我做過家教,做過臨時翻譯,也在飯店洗過盤子,還做過推銷員。大三時,我談了一個男朋友,他性格豪放又不失溫順。我是很用心地在選擇,因為我性格有點像母親——內向,選一個外向型的男友可以互補。這是個“自私”的想法,我也很明白地告訴了男友。一天,寢室同學告訴我:“你父親來了。”我躲在大教室就是不肯去見他。男友勸了我好幾次,見我仍不動心,只好自己去會見父親。后來,男友對我說:“其實,你父親是個非常通情達理的人。這樣的父親你居然不認,太不近情理了。你和他只有對方一個親人,這太讓他傷心了。”可我仍然鉆著牛角尖:誰讓他對不起母親呢!
大學畢業后,我選擇了考研。男友聘到一家外資公司上班。1998年剛開學,同鄉校友從石家莊帶來了消息,說我父親又離婚了,并轉來一封高老師寫給我的信。高老師告訴我,當時父親的再婚和母親的突然去世,使父親在單位的形象一落千丈,而且越來越糟。我上學后不久,父親被調到二級機構。事業上的失敗對父親的打擊實在太大了。后媽則“趁火打劫”,她忍受不了丈夫事業上的失敗和年齡上的懸殊,也就離他而去了。信中高老師還特別強調:在我準備高考期間,那段最艱難的日子,父親每天都要學著媽媽的做法,做些我最喜愛的飯菜。父親怕當面給我不接受,便轉著彎委托高老師……
天??!原來我每天從高老師家拎回來的保溫瓶里的飯菜是父親做的。我的腦海里突然間浮現出父親的音容:他和藹、善良、憨厚,還帶著幾分滄桑。我頓覺愧疚難當,我悔恨自己的固執、倔強,我哭了。
這年盛夏時節,我和男友回家了。一路上,我忐忑不安,畢竟六年沒見過父親了。是我不見,他想見,我還能那么順利地喊一聲“爸爸”嗎?
為我們開門的正是父親。我的眼睛模糊了。是爸爸嗎?不再那么精干,背也駝了,頭發也花了,臉上皺紋也多了,原先那雙明亮的眸子沒了光澤。父親滿臉驚訝,轉而滿臉的喜悅,一時竟沒有一句話。已經長大成人的我俯下身去緊緊抱住了他:“爸爸!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