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天使,拯救他的心傷
武漢的春天,櫻花開得絢爛,軟紅十里,韶華無限。他卻覺得,所有的春光,都與他無關了。昨夜,他輾轉得知,那個深愛他、他也深愛的女子離世了,從此陰陽永隔。
他依然記得那天,她在婚禮前夕,冒著大雨,一臉倉皇到鼓浪嶼投奔他,無比堅定地告訴他,她不想嫁給那個富家公子,她不怕窮苦,只想與他共赴天涯??墒撬回毴缦矗绾文茏o她一世周全?
她是歸僑的千金,從小錦衣玉食,不知人間疾苦,他不能自私地讓她跟著他居無定所。更何況,他太清楚,她如果跟他走,她的夫家和娘家人,定不會善罷甘休。之前,因為得知他們戀愛,他被開除了教職,并被逐出廈門,他只好乘船渡海,躲到這小島上來。如果他帶她私奔……他不敢想象。
他看著她流著淚一步三回頭,上了船,站在船頭放聲大哭,風撩撥著她的頭發、她的裙裾,他心扉痛徹。這一別,今生恐難再相見了。但只要她好好地生活,他便心安。
之后,他回到了武漢,希望能在這個遠離她的地方,忘記那段刻骨銘心的痛??墒遣坏絻赡?,她便郁郁而死。他寫詩文悼念她:“斷裂的心弦,也許彈不出好的曲調來吧……你應該在夢中歸來,然而,這崎嶇的山路,就是你底夢魂也將不堪其艱難的跋涉呀!啊,我是如何地思念你喲!而且,更想不到這就是永遠的別離?!?/p>
這天,他獨倚窗前,望著繽紛的落英,想起英年早逝的戀人,泫然欲泣。突然,一個嬌巧的身影撐著一柄油紙傘,飄入他的眼簾。長長的發辮,月白的衫子,黑裙布鞋。他心魂一蕩,恍然覺得,心中念想的那個人,正笑盈盈地望著他,他想喚一聲:“悠悠……”這是他對戀人的昵稱,戀人姓吳,他希望她能一生快樂無憂,便給她取名“吳悠”。話還未出口,卻聽那女孩輕輕說:“麗尼老師,我是許嚴。”
他叫郭安仁,麗尼是他的筆名。這個叫許嚴的女孩是誰?他想不起來了。
郭安仁任教的武漢美術??茖W校,新組建了話劇社,多才多藝又頗有文名的他被聘為編劇兼導演。許嚴是話劇社的成員,安靜靦腆,素凈樸實,并不招人注意。郭安仁正失戀傷心,再好的女孩也不能令他多看一眼,因此,他并不知道有個女孩因他緊鎖的眉宇、不經意的幽嘆而心疼。許多回,她都克制著伸手撫一撫他眉頭的沖動,她多想這個二十來歲風華正茂的男子,能如初升旭日一般溫暖明媚,如拔節的莊稼般蓬勃陽光。此刻,她站在花樹下,粉色的花瓣一陣陣飄落下來,她仰面伸手,接著一枚風中旋轉的花瓣,眉眼間盡是歡喜,盡是無憂,他心頭滑過四個字,人面桃花。可那首著名的唐詩和詩中的故事,又勾起他的無限心傷。
她走過來,將一捧花瓣送到他面前。那花瓣,粉嫩嫩的,沾著雨滴,仿佛一群走失的孩子,在人前哭得梨花帶雨,讓人的心疼疼的,柔軟了下來。而她眼眸晶亮,眉色如黛,唇紅齒白,一抿一笑,一行扁貝一閃而過。她說:“麗尼老師,看看這花瓣,凋落也這么美!”他突然心有所悟,或許,愛情也如這花瓣,即便凋落了,也是美好的。那一刻,他覺得,她像上天派來拯救他的天使。
他在岸上,她在船上
這個如桃花般明媚鮮艷的女孩,用她毫不掩飾毫無保留的愛,讓郭安仁冰涼疼痛的心漸漸回暖。他們戀愛了。
許嚴是有未婚夫的,一個在國外留學的青年才俊,未婚夫的哥哥就是武漢美術??茖W校的校長。首先站出來反對的,是校長,威脅不成,便開除了許嚴的學籍。而后,許嚴的父親大發雷霆,女兒的“傷風敗俗”“膽大妄為”“目無尊長”“死不悔改”讓他忍無可忍。這位在世俗里打滾了大半輩子的男人,怎么也想不通,一個窮小子,有什么好的,女兒昏頭了才會放著康莊大道不走,去過泥濘獨木橋。
許嚴被關了起來。她以絕食抗爭,父親不僅不妥協,還扔給她一盤粗繩和一把刀,狠狠地說,要么自殺,要么與麗尼斷絕來往,絕不允許她繼續“丟人現眼”。
好在,許嚴有疼她愛她的母親和開明的哥哥。男才女貌,明明是一對佳偶,為什么要活生生拆散呢?即便不允許他們在一起,也沒有必要把女兒往死路上逼!母親暗自安排哥哥給她買了一張去南京的船票,讓她去投靠親戚。在她父親外出應酬時,許嚴被放了出來,哥哥在她的百般央求下,通知郭安仁去碼頭,見她一面。
碼頭上,人影憧憧,郭安仁與許嚴執手相看淚眼,有許多話想說,卻什么也說不出來。汽笛響了幾遍,她才戀戀不舍地轉身上船。此時此景,似曾相識。當年他送別初戀愛人,也是這樣,他在岸上,她在船上,他看著她失聲痛哭,卻不能為她揩去淚痕。此刻,許嚴在船上,淚如雨下,伸手向他。他再也忍不住了,沖向船梯,飛奔過去,他只想在還能握住她的手時,再握握她的手??墒牵@一握,又如何能放得下?催客的汽笛響了,他沒有下船,啟船的汽笛響了,他還是沒有下船。于是,郭安仁什么也沒帶,跟隨許嚴到了南京。
靠著親戚和友人的相助,他們在南京安頓下來,并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悄悄完了婚?;楹蟛痪?,許嚴懷孕了。那時,他們住在一間亭子間里,除了一張床外,家徒四壁,身無分文,常常不知道下一頓飯在哪里,哪還養得起孩子?兩人決定用奎寧墮胎。許嚴服下奎寧后,腹痛難忍,痛得打滾,大汗淋漓,臉色蒼白。郭安仁慌了神,不知所措。許嚴攥緊了他的手,呻吟著連聲說:“快拿筆來,我要寫遺囑,說我不是你毒死的!”生命危在旦夕,她想到的竟然是丈夫的清白。郭安仁心頭一滯,淚珠滾落了下來。此生有她,死而無悔了。幸好,有朋友及時幫忙送往醫院搶救,許嚴才逃過一劫。
遵從內心的抉擇,遵從愛情的抉擇
之后,他們來到上海,郭安仁從事創作和翻譯,認識了巴金等一大批作家,參加了中國左翼戲劇家聯盟和中國左翼作家聯盟。他還與巴金、吳朗西等人創辦文化生活出版社。這一段時間,雖然生活清貧,卻是他們人生最美好的時光。他像鷹“在天空之中飛翔著了,伸展著翅膀,傾側著,回旋著,作出了短促而悠遠的歌聲”。他的妻“展開修長的手臂,旋舞一般地飛著了,是飛得那么天真,飛得那么熱情,使她的臉面也現出了夕陽一般的霞彩”。
新中國成立后,郭安仁先是擔任武漢中南人民出版社編輯部副主任,后任中南人民文學藝術出版社總編輯,還在武漢大學中文系任教,他迎來了事業的春天,豪情滿懷??上В痪?,他因所謂的歷史問題,被派遣到暨南大學任教,而許嚴和女兒去了北京。那些年,多少戰火紛飛,多少風雨險阻,他們始終在一起,同甘共苦,櫛風沐雨,卻在年過半百后,被迫分離。文革期間,他更是受到不公正待遇,年老體弱的他,天天拖著病體參加繁重的體力勞動。
那天,郭安仁得知妻子獲準來廣州照料他的生活,特地請了假去車站接她。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他不由地想起那年花樹下,那個年華正好、晶眸粉頰的她??墒?,他等來的,卻是被兩個人押著的面目全非的許嚴。若不是仔細辨認,他幾乎認不出她是那個清秀素凈端莊的妻子。他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許嚴大叫一聲:“還不快走!”原來,所謂的“獲準”妻子來看他,只是那些人對他的又一次預謀和迫害。
多年未見,縱有千言萬語,也說不盡離情別緒,可憐卻只剩下這沒頭沒腦的一句!但這四個字,又是多少的深情,她寧肯承擔所有折磨,不給丈夫增加更大的負累。一如當年,在武漢,她生命垂危,卻只顧著寫遺書證明他的清白。郭安仁含著淚,一步步后退著,他知道,他不能辜負妻子的深情和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