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已進入彌留之際,消息傳出,他的六個孩子從全國各地趕到佛羅里達,聚在他的病床前。那天夜里,我們和我們的母親都圍在他的身邊,貼著他的臉對他說話。
“爸爸,再見,”我們說,“我們愛你,感謝你。唔——”
父親微弱地呼出生命中最后一口氣。走了。在大家的哭聲中,我卻無淚,只是突然感到了一陣孤單。
我記得我五歲的時候,有一天早晨,暴風(fēng)雪剛過,父親帶著我去一英里之外的城里。因為地面泥濘,我騎在父親的肩上,心里有些害怕,就將手緊緊抱住他的頭,這樣戴在手上的棉手套就擋住了他的眼睛。“我看不見了。”父親說,但他還是繼續(xù)往前走。父親任由他膽小的兒子擋住雙眼走完了雪地。這件事成了父親留給我最早的永久性回憶。
在父親的葬禮上,我思緒萬千。我為什么一直都流不出眼淚?難道我還對父親耿耿于懷?
我十幾歲的時候?qū)ξ磥砩畛錆M了憧憬,可是他不但沒有給予我鼓勵,反而一次次向我潑冷水。我告訴他,高中畢業(yè)后我想當(dāng)一名歌手。他立即對這個職業(yè)進行了猛烈的指責(zé)。“這是一個吃青春飯的職業(yè),且不說出人頭地不容易,就是出了名,老了怎么辦?”他說。
所以高中一畢業(yè),我就離開了家,尋找我的夢去了。經(jīng)過我的努力,我成了一名職業(yè)歌手。在我能到百老匯這樣的地方演出時,他還是堅持說:“你最好還是要趁早改行。”
后來我真的準(zhǔn)備改行,那是因為我出了一本書,寫作熱情被激發(fā)出來了。“借這本書的影響,找一家適合你的公司。”父親建議道。當(dāng)我告訴他我想做一名自由撰稿人時,他默默無語。
多少年以后,我漸漸明白,父親對我的干涉實際上是一種與我親情聯(lián)系的方式。為了這種親情,他付出了很多。他要干兩份工作才能撫養(yǎng)六個孩子而不經(jīng)濟窘迫,他每到假日就和我們在一起,想法給我們歡樂。當(dāng)我們各自成家立業(yè),分散在全國各地,他常給我們寫信打電話,尋找機會讓我們?nèi)医?jīng)常團圓。
就在他去世的前兩周,他還替我們的母親操辦了一個生日。我們從各地趕到佛羅里達的家里團聚,并和父親一起釣魚。他似乎很好,很開心的樣子,只是氣色有些難看。
后來我們才知道他那個時候已經(jīng)病危了,他是故意隱藏病魔帶來的痛苦,不想因此掃了我們大家的興。
我們要離開佛羅里達的那天早晨,他將我拉到一邊,送給了我一只箱子。我打開一看,吃驚地發(fā)現(xiàn),里面有滿滿一堆剪報,既有我從藝時報刊對我的報道和評論,也有我后來在各種報刊上發(fā)表的文章。“我想你或許喜歡。”父親對我說。
我緊緊抱住了他。我不知道這是最后一次擁抱,但我的父親顯然已經(jīng)有預(yù)感了。
拎著沉甸甸的箱子,我突然明白,不論他用什么樣的言語責(zé)怪我,反對我,但卻不能阻止他自己一點一點充實這個盒子的實際行動。盡管我不在他的身邊,他卻以自己的方式和我共同生活。
現(xiàn)在父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近兩年了,我非常想念他。我想到的最多的就是我五歲那年騎在他肩上的情形,那時我篤信他完全可以在被我蒙住眼睛的情況下朝前走并萬無一失,而這種安全感只是因為知道他和我在一起。
一天,我和我的兒子本杰明在路上走,當(dāng)我讓他騎在我的肩上時,他的雙手抱住了我的頭并遮住了我的眼睛。“我看不見了。”我說,但是他還是緊緊抱住不松手。我的周圍突然變得黑暗,我需要摸索著走路,我感到了他身體的重量。這是不是就是當(dāng)年父親馱著我走時的感覺?我不禁淚水漣漣,這是父親死后我第一次掉眼淚。我發(fā)現(xiàn)我踏上的其實是一條為父之路,這條路充滿希望但又前途難卜需要摸索,這條路我的父親走過,現(xiàn)在又輪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