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讓他來城里住幾天。兒子大學畢業后,在城里找了工作,結了婚,現在,總算買了屬于自己的房子。這都是兒子自己努力的結果,他這個當爹的,基本上沒幫上什么忙。
城里他也是待過的,那還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兒子剛考上大學,這可是整個村莊的驕傲。可是,高昂的學費,讓他犯了難,靠從土疙瘩里摳點錢,根本擔負不起。不得已,他也進城,加入了農民工大軍。他既沒文化,又沒技術,只能找最臟最苦最累的活。他掃過馬路,幫人家看過倉庫,做過扛包的苦力,汗流浹背地踩過三輪車,最后,在一個施工隊里做小工。
施工隊蓋了一幢又一幢樓房。眼看著一片片光禿禿的土地上,豎起一幢幢漂亮的房子,他眼睛都看直了。工友們跟他逗樂:你也給兒子先買一套吧,兒子將來畢業了留在城里,就算有個根了。他嘿嘿干笑幾聲,就他那點工錢,勉強供兒子上學用,年底回家的路費往往都得跟工友借呢!
還是兒子有出息,工作才五六年,就在城里貸款買了房子。不像自己,雖然也在城里流血流汗打拼了三五年,可是連個小小的印記都沒有。施工隊蓋過那么多房子,但他不是瓦工,沒砌過一塊磚;不是木工,沒刨過一根木;不是電工,沒拉過一根電線他只是個小工,搬來運去,扛東遞西,幾乎每一顆黃沙,每一粒水泥,每一塊板材上,可能都留下過他的汗水,但僅憑這一點,就認為樓房是自己蓋的,他可不好意思說。
又要進城了,這讓他有點激動。兒子在車站接到他,然后一起坐公交車回兒子的家。城里的變化太大了,他完全認不得它了。
輾轉來到兒子住的小區。是個老小區,房子都有點破舊了,很多房子的外墻變得斑駁,與周邊的新小區相比,顯得有點寒酸。模模糊糊有點印象,但他不能確定,當年他們有沒有在這個小區施工過。
兒子的家在二樓。只有一室一廳,客廳還正對著另一幢樓的外墻。他拉開客廳的窗簾,突然怔住了:只見對面那幢樓的墻壁上,爬滿了爬山虎,從兒子家客廳的窗戶望過去,郁郁蔥蔥,就像一片綠包的海洋。
忽然,一抹淺淺的綠色,從他的腦海深處浮出:那么綠,那么嫩。對了,就是它,爬山虎。那天,在雜亂的工地上,他發現了一株爬山虎的幼苗,從一堆建筑材料中探出了幾片嫩芽。他認得它,鄉下到處都能見到它的影子,如果是在莊稼地里見到它,他會毫不猶豫地將它連根拔起,扔掉??墒?,現在是在城里,在到處是磚頭水泥和鋼筋的建筑工地上,這一抹綠,顯得那么無辜,那么脆弱,也那么好看。
他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將它挖了起來。然后,他找到一幢剛竣工的樓房墻腳,將碎磚碎瓦扒開,種了下去。種下爬山虎不久,他們就搬到了另一個工地去施工了,他也慢慢忘記了它。
他問兒子,對面墻上的爬山虎,是誰栽的?兒子回答,聽老鄰居說,那房子剛交付時就有了。也許是飛鳥帶來的種子扎了根,也許是有人種下的。但從沒人特別在意它,十幾年下來,就爬滿整面墻了。
他的眼睛,忽然有點澀,有點濕,有點熱。他揉揉自己的眼睛,不能確定,它就是自己種下的那株爬山虎。
但是,不管是誰種下的,它改變了一面墻,也改變了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