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邊緣,難舍這份真愛
■傾訴者:傅紅林(男 31歲)
■地點:廈門中山醫院神經外科病房
在病床上,傅紅林用雙手支撐著虛弱的身體,娓娓說著他與阿秀的故事。他與阿秀的故事,讓人不由自主想起《詩經?邶風?擊鼓》里的名句:“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然而,病魔擊垮了傅紅林,他無法與心愛的阿秀“與子偕老”了。
我對阿秀一見鐘情。她看上去是那么斯文、淑女,那么順眼
我是福建上杭人,阿秀是福建武平人,我們都是從福建閩西來廈門的,算老鄉。2001年6月,我住在廈門馬垅,阿秀住在我住房隔壁的一棟樓里。我相信,我們的相遇是天意,是上天要讓我在這短短一生里,好好體會愛情的甜如蜜,以及,讓我欠下一份厚重感情債,讓我帶著一份對阿秀的深深愧疚,帶著不能兌現我要照顧她一生的承諾,悵然離開我留戀的塵世和留戀的人。
在一家小食雜店里,我遇到阿秀。我對她一見鐘情。她看上去是那么斯文、淑女,那么順眼。那一瞬間,我猛然發現,我從小到大一直想要的女孩,就站在我面前。我看著阿秀,說不出一句話。而阿秀看我傻傻的樣子,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
從小食雜店出來,我立刻去找房東阿姨。房東阿姨對我很好,她認識阿秀,說阿秀是個好姑娘,很樂意為我們牽紅線。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房東阿姨帶著阿秀來到我的房間,房東阿姨說,阿秀對我印象很好。
這樣,我和阿秀開始往來。那陣,阿秀暫時沒找到工作,日子過得艱難,有時連房租都拖欠著,但阿秀從來不在我面前叫苦。
有一次,我和阿秀在一起時,阿秀突然流鼻血。哦,不能說流鼻血,應該說噴鼻血。鮮紅的血,突然從阿秀的鼻孔里噴出來,像小股噴泉一樣。我嚇壞了。在吃驚中,我讓阿秀仰起頭,我手沾冷水,拼命輕拍阿秀的額頭和脖子。可是,鼻血仍止不住。我要送阿秀去醫院,阿秀死活不去。我心里知道,她沒錢,又不想花我的錢。我硬將阿秀拽上的士,到醫院檢查后,醫生說阿秀沒大礙,只是貧血。、
從醫院回來后,我開始每天早起,到菜市場上買豬肝、西紅柿,煮好豬肝西紅柿湯后,斷著湯,送到阿秀房里,看她吃下去,我才離開她,趕去上班。
2001年國慶節過后,我說服阿秀搬來與我同住。對于我們這樣離開家鄉在外打工的人來說,兩人同住,一來可以省錢,節約生活成本,二來可以互相照顧,而最主要的是,我們已經深深相愛。
同居的日子很平淡,也很幸福。我們的生活自給自足。我承擔房租、水電、伙食等所有開銷,阿秀照顧我的生活,同時,她也找到了一份工作。我們的日子,相親相愛,相濡以沫。每天,歡笑都伴隨著我們。
我得了尿毒癥。尿毒癥是什么病?是多嚴重的病?我不懂
沒想到,我和阿秀的好日子只過一年,厄運降臨。
2002年9月27日晚,我去一個朋友開的酒樓,與朋友們一起喝酒、聊天、唱歌。半夜回家后,我突然肚子痛,全身浮腫。28日一早我去醫院掛急診,醫生說是胃腸炎。熬到中午,我的肚子更痛。我忍不住了,打了的士去另一家醫院做B超。B超做好后,醫生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對我說:小伙子,你可能要到上海去。醫生的這句話,讓我不安和迷惑。
醫生將我的病情告訴了阿秀,阿秀一聲不吭,她安慰我:沒事,掛掛點滴,住幾天院,就好。
第二天,我轉院到一家大醫院,醫生診斷是“尿毒癥”。尿毒癥是什么病?是多嚴重的病?我不懂。醫生立刻給我做血透。我躺在手術臺上,做血透時,第一次體會到什么叫生不如死。
一周后,我才知道“尿毒癥”三個字意味著我要終生做血透。我盯著墻壁,死死盯著,感到白墻向我壓來,緊緊壓迫著我,我無路可走。
我去了福州,在一家著名醫院,我掛了專家號。專家見我第一眼,什么沒問,什么沒查,就說:尿毒癥晚期,必須換腎,否則,性命不保。
怎么辦?我只帶了4萬元錢。我在福州租房住了一個月,每天往醫院跑,治療,做血透,最后,決定換腎。我簽了手術協議書,回廈門籌錢。、
換腎的錢,是一筆龐大數字。那時,我的業務做得很好,朋友很多。我想,籌一點,借一點,應該能湊到這筆錢。沒想到,回到廈門不到2個小時,我二姐從老家打來電話,說老家有個老中醫可以治療這種病,不需要換腎。心急亂投醫,我居然相信了。我自己一個人,從廈門開車回了老家。
這一回去,我就生生將自己這條命,這條僅活二十多年的命,用此后的5年時間,用極痛苦的手法,一點一點,自己將自己緩慢地殺死了。
血透與我的生命相伴,不離不棄;猶如阿秀與我相伴,不離不棄
一進家門,一麻袋草藥已經在等著我。此后,我天天喝又苦又澀的藥汁,三餐僅吃米飯配芥菜,遵照老中醫指示,家里人一點油星都不讓我碰。
在家呆45天后,我氣若游絲。我求家里人送我回廈門治療,家里人不肯。最后,我偷偷求我侄兒,讓他打電話給阿秀。只有阿秀能夠救我。
阿秀趕來。她一看我的模樣,就“撲”地一下跪到我面前——那時的我,頭發沒理,胡子拉雜,臉色死人一樣,瘦得根本不是她記憶中的我。
我的老家在偏僻山區,不通班車。為了找車,阿秀在我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找到車了,阿秀帶我回廈門,我直接進了醫院,直接上了手術臺做血透,醫生直接下了病危通知書。
從此,戲劇性的血透開始與我的生命相伴,不離不棄;猶如阿秀與我相伴,不離不棄。
我的命,是靠錢維持的,有錢做血透,我就能活,沒錢做血透,我就不能活。得病一年后,我的存款花完了。這幾年來,全靠阿秀、老鄉、好心人的幫助,我才活到今天。
阿秀照顧著我,省下每分錢給我做血透。我們的日子過得多么艱難和拮據,不說,也想得到呀。
我曾到菜市場去撿菜葉,對小販解釋說家里養了小鳥和雞。其實,撿回來的菜葉,洗洗切切后下鍋,是炒給自己和阿秀吃的。
冬天,阿秀沒有保暖的冬衣,我只能讓她去買一套不透氣的化纖運動衣,每每在陽臺上目送她上班的背影,看著她冷得縮成一團,急急走著,我的心,總是打個寒顫。
夏天,阿秀總是穿劣質T恤。我沒能力為她買一件漂亮衣服呀,她正青春,她多么美麗,我卻讓她過這樣的日子,我真恨自己沒用。
阿秀總是穿一雙旅游鞋,開口笑的旅游鞋。每逢下雨,鞋濕,襪濕,腳濕。她回到家,我一定燒好熱水讓她洗澡燙腳。
阿秀在外用餐,總是吃一元兩元的快餐。長期營養不良,有一段時間里,她瘦得厲害。
阿秀從不和我吵架。即使我病痛難忍時,沖她發火,她也從不和我計較。
如今,在這世上,只有阿秀是我最親的親人。我最痛苦的時候,總是像抓一根稻草一樣,給她打電話,而她總是以最快速度,出現在我面前。因了她的出現,我絕望的心,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氣。
如果掏出我的心肝,能讓阿秀幸福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剖開自己的胸膛
2005年11月的一天,又要做血透了,可是,沒錢。我決定不活了,我不能一直拖累阿秀。我穿著睡衣,從家里出來,打一輛的士,讓司機將我載到海滄大橋。
到了大橋,我掏出10元錢給司機。我對司機說:這10元錢,是我在這個世上所擁有的最后的金錢,就當車費吧。司機看我神色不對,死活不停車。沒得病前,我的開車技術是很好的,我伸手就抓方向盤。糾纏中,司機害怕出事故,只好把車停下。我下了車,拖著無力的雙腿,往大橋欄桿爬上去。
誰知,因毒素的日漸侵害,我已經全身無力。那么高的欄桿,我怎么也爬不上去。這時,司機報警后,來了七八個警察,左右夾擊,將我卡住,我不能動彈。
我說:我看風景。警察說:風大,容易感冒。警察將我帶到警車上,帶到警務室。實在沒法,我只好寫下阿秀的電話號碼。
阿秀在家里找不到我,急得快瘋了。她飛快打的來到,她一看到我就大哭。她說:你怎么那么傻呀,干嗎做這樣的傻事呢?你這樣做,對得起那么多無私幫助你的人嗎?
阿秀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一個警察給了我們錢,陪我們去醫院,那時,我的臉色已經發青,一到醫院,我馬上上機做血透。
我能夠活到現在,真是個奇跡。
得病5年來,我沒有付出一分勞動,在阿秀的陪伴照顧下,在別人的幫助下,我頑強地活了下來。5年里,我深深感受到人世、人情的美好。
阿秀為了照顧我,2004年從一家公司辭職。老板知道我的病情后,給了阿秀3000元錢,公司員工也捐了1000多元錢給我。老板對阿秀說:你可以隨時回來上班。
現在,阿秀上班的公司,讓阿秀可以隨時請假。
一位撿破爛的阿姨,曾經給了我20元錢。
至今,更讓我耿耿于懷的是,阿秀為了我,吃盡了苦。
四處借錢的難堪,沒錢做血透時的著急,對阿秀,是怎樣的一種折磨呀。多少次,我想放棄自己的生命,想讓阿秀離開我,去尋找她的幸福。可阿秀就是不離開我。她說: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一條生命就這樣死去。
阿秀不敢對家里人說她在照顧我這樣一個患絕癥的人。她想盡辦法瞞天過海,推卻了家里人一次次叫她回去相親的打算。我感嘆自己的無能,要照顧她一輩子的諾言成了一句廢話。
阿秀很少在我面前流淚,她背著我哭。每每看到她難過的樣子,我都恨不得將我的心肝掏出來——如果掏出我的心肝,能讓阿秀幸福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剖開自己的胸膛。
有錢就活,沒錢就放棄,死,并不可怕,可是,我真舍不得阿秀呀
阿秀是個很單純的人,她對生活的要求,簡單極了,只要有吃有住,她就滿足。可是,我連她這樣簡單的要求都不能滿足她。我只能怎樣呢?朋友送來牛奶,我舍不得喝。我對阿秀說:我喝不下,丟了浪費,求求你喝下去。看著她香甜地喝著牛奶,于我,是一大享受。
有一次,阿秀發燒,她的額頭燙得像火爐。我急死了,她咬牙忍著,無論我如何說,她就是不去醫院。我只能用冷毛巾不斷地為她敷身、擦身,然后,拖著兩條幾乎拖不動的腿,去菜市場買回一點瘦肉、蓮子,燉一點湯,一勺一勺喂她。
我只能以這樣的方式回報她。
天天躺床上,我天天想,去哪里賺一筆做血透做手術的錢呢?體力活我是再不可能沾邊了,但我的腦袋還靈活,能不能做網絡呢?我曾經想,利用網絡,也許可以賺些錢,騙些錢。但這樣做,我良心何安?即使我騙到錢,活下來了,我也做不成一個誠實的人。所以我想,有錢就活,沒錢就放棄,直面死亡,沒什么了不起的。
2006年底,我癱瘓了,雙腿沒有知覺,不能行走了。
2007年7月10日,我突然沒有了呼吸和心跳,醫生用了40分鐘時間,對我做心肺復蘇手術,用上了呼吸機,我才被搶救過來。
目前,我隨時都有可能失去生命。
阿秀對我說: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可是,我的希望在哪里呢?
醫生說,我心臟肥大,有積液,不能做手術。我常常求醫生給我做手術,醫生就是不肯。醫生說我上了手術臺,肯定下不來。萬一,真有奇跡出現,手術成功,我也可能從脖子以下全癱瘓。
如今,我一點尿液都沒有,全身毒素依靠做血透排除。以前每周做兩次血透,現在每周要做三次血透。
這樣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可我還想勇敢地活下去。我能活到今天,不是留戀人世的種種美好,死,并不可怕,我是舍不得阿秀呀。
我對阿秀說:我不可能好起來了,我們不可能會結婚了,你對我的付出將沒有回報。
我對阿秀說:我實在離不開你,你想幫助我就留下來,如果你不想再幫助我,你放心離開,不要再管我。
我對阿秀說:以后,你一定要找一個比我更好的男人,一定要找一個能夠對你好的男人。
我對阿秀說:上天會眷顧好人的,你一定會幸福的,只是,因為我,你的幸福將遲到幾年。
采訪手記:
我只能送給他2天生命
其實,我很清楚,做這個采訪,其結果一定是:我心難受。
2007年8月27日上午,陽光明媚,我去了醫院,我到了住院處神經外科病房,看見傅紅林赤裸上身,套條睡褲,躺床上,半閉眼,一手拿一塊干面包,一手撕一小塊送嘴里,艱難吞咽。看見我,他吃力抬起頭——他的五官,在健康的青春歲月里,應該明朗帥氣,可我看見的是,他的臉色,蠟黃與青黑混一起。他說,下午要做血透,每次血透之前,是最難受時候,毒素全積在血液里,隨血液流淌而遍布每個細胞。
我問他:要我幫你打點開水嗎?他思索一下說:好。我拿著他的水杯,去開水房打水。我離開的片刻,他坐了起來。我將水遞給他,他喝一口,說:一滴尿也沒有,一點水都不能喝,只在血透前,敢少少喝一點。
他試圖坐起,試圖將雙腿從床中央移到床沿邊,垂直放下,擇一個比較端正的姿勢與我對話。我發現他動作艱難,身體的挪移,依靠的僅僅是兩臂支撐。他苦笑說:已經癱瘓,兩腿沒有知覺。我小心翼翼問他:我幫你可以嗎?他點頭后,我將他的雙腿像搬笨重物品一樣,一條一條吃力搬動。他的雙腿冰涼冰涼,肌肉有些萎縮,卻沉重如鉛。搬好他的雙腿,我出了一身汗。
采訪近2個小時。他慢慢說,我時不時提出一些疑問——對于一些事件的發生,他需努力思索,才能回憶起正確時間。他說:長期毒素相伴,腦子有些不好使。然而,他的敘述流利,表達順暢。
這個電大畢業,有大專文憑,會開車,業務很精的人,未病前,事業之路一帆風順,更妙的是,與阿秀彼此一見鐘情——幸福生活剛剛開始,卻因疾病,無情中斷。
他說:感嘆自己無能,要照顧阿秀一輩子的諾言不能兌現。
他說:目前,隨時有可能失去生命。
他說:求生念頭還有,但清楚知道非常渺茫。
他說:有錢就活,沒錢就放棄。
采訪結束時,我掏出400元錢給他,他不要,推卻中,我硬塞進他手里。我說:這是一次血透的錢,僅僅可以讓你多活2天多一點時間,算我送你2天生命,這2天,你要好好活,有質量地活。他拿著錢,看著我,淚流了下來。
出醫院時,陽光燦爛,明亮光線下,車來人往。站醫院門口,望醫院大門,我突然止步——我的力量多么渺小,只能給予他傾訴的機會,而不能,讓他多活一些時日,而不能,讓他再得到哪怕僅僅一天的健康。
我環顧四周,這滾滾紅塵,這蒼茫人世,此時此刻,有多少健康人,正在為一己私利急急奔忙呢?有多少愛情中人,正在情和欲中痛苦掙扎,有意或無意地傷人傷己呢?——這些私利和情欲,在渴望健康的面前,有多少價值和分量呢?
我深深感嘆:在疾病和死亡面前,一份死生契闊的愛,是多么珍貴,多么可歌可泣,多么讓人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