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借船出海!
紅磚墻,琉璃頂,滿月門。進門,左邊是樟樹林,右邊是磚混結構裝修新雅的一排辦公室,第五間廠長室。
稅務局長走了,廠長室辦公桌上留下送來的燙金牌匾:
上行小字是,江陽市第二瓷廠
中間大字是,納稅大戶
下行小字是,江陽市稅務局×年×月×日
廠長唐全智左手捂茶盅右手兩指挾支香煙,盯著牌匾,胸中如有七、八條小蛇竄動。悶了半天,心里罵句“媽的!”扔掉香煙,重重一拳捶在牌匾上。
“哈哈……”有人大笑:“哪位美女惹得廠長生氣,捶她相框?”
“美女個球!”唐全智眼望跨進門的是油汽田開發指揮部的指揮長侯建平。熱情招呼:“猴子,幾時來的?請坐,請坐。”
猴子看看被捶的牌匾,心中有數,盯著“納稅大戶”四個大字,說:“我早給你說過‘借船出海’,你裝豬吃象,‘10點半’穩著不偷。”
“好!”唐全智說:“剛才我想過了,就照猴子你說的辦。媽的,去年開支招待費才5萬多元,審計局就說我超過政策規定的千分之三,發了批評通報;繳所得稅按百分之四十算就500多萬!不干了,不干了,不給他媽干了。咱哥倆是該干點自己的事。”
猴子說:“干還得干,不然怎么‘借得了船’!只是……別只顧煮鍋里,還得往自己的碗里舀幾湯匙。”說到這里,猴子指指窗外樟樹林中一張水泥桌旁坐的一位打著涼扇、喝著茶的老頭,把聲音壓低。
老頭是誰?身份有點特殊,沒職務的三朝元老紀建民。他在第一任廠長手下干秘書15年,第二任廠長手下仍干秘書10年,在唐全智手下也干過秘書5年。一天,唐全智說:“老紀,你鋼板刻字30幾年了,該鳥槍換炮。咱買臺電腦打字。”紀建民說:“我這人太笨,那玩藝學不會。”學不會,也不能再百年不變的鋼板刻字呀,唐全智還是買了電腦并同時招進了一位會電腦打字的美女。紀建平見電腦打出的字確實比鋼板刻字規范、漂亮,自愧不如,主動讓座,說:“廠長,我搬到第一間辦公室去。”唐全智順水推舟,說:“無論老紀干啥,不減一分錢工資。”紀建民又自作主張,在自己辦公室掛出“收發室”的牌子。只對唐全智說:“廠長保重;身體保重,前途保重,一切保重。”便搬了家。
唐全智見猴子手指的紀建民,心理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結,說:“幾十年的老秘書了,是個明白人;我也待他不薄,降下去守門、收發,我也沒減他一分錢工資。不怕。”
猴子說:“怕就怕,你在吃湯元別人在給你記個數。”
“哎呀,哎呀,你看你猴子!”唐全智說:“這設立‘精誠公司’借船出海的事兒你催我幾次了,我都因考慮不成熟沒下決心。我下決心了你又前怕狼后怕虎!是不是你又有什么顧慮?分配還是‘三三三’,另原說作公司開支的一成只要你操作得好就算你的。如何?”
猴子說:“誰為分配同你斤斤計較!我倆從來都是君子之交、口頭協議,有了效益一切都好說。”
唐全智說:“口頭協議是我倆不留蛛絲馬跡的共識嘛。一切都好說。一切都好說。”
唐全智“待他不薄”的紀建平聽完廠長唐全智與猴子的談話,回到自己的“收發室”,翻開記亊本,除其他記亊外已有兩項重要記錄:×年×月×日,猴子與唐全智說“咱同你商量個亊,借船出海……”唐全智說:“有道理!現在是國家、企業富了,我還是窮光蛋。要自己富起來,每月就兩三百元工資,無論做什么投資,按當今各行各業頂點效益30%算,當個萬元戶萬萬年都不可能。但這亊兒還得考慮考慮”;×年×月×日,猴子說:“利潤,‘三三三’分配,你三成,我三成,公司三成……不留下任何協議和記錄。”唐全智說:“再等等。”。今天在記亊本上又記下:×年×月×日,唐全智說:“剛才我想過了,就照猴子你說的辦……”
其實,唐全智是個實干家,又喜綠化環境,辦公室外已綠樹成蔭的樟樹林就是他五年前任工會主席時帶領職工種下的,人們也稱他“咱工人的領路人”。
說干就干是唐全智的性格。他同猴子訂下了借船出海“發家致富”也不例外。
第二天,唐全智招開了全廠行管大會。往次,他都說員工們富不起來是“稅收太高”;這次,他卻說是“能耗太大”,尤其是熔塊爐耗掉了我廠總能耗的三分之一。
熔塊,使用于陶瓷的釉料、色料,由硼砂、石英等高溫煅燒熔化再水中凝固而成。
廠里的熔塊爐是生產科長黃工設計,連老外都豎大指母,怎能說占我廠總能耗的三分之一并是職工富裕不起來的原因呢?會場開始了議論。
唐全智為壓制竊竊私語,提高聲調說:“最近有個消息:猴子(當時大戶用汽都沒經天然汽公司而直接從油汽田開發指揮部管道接入,與會者人人知道猴子是誰。)說,他們要搞個‘精誠’公司,專門生產熔塊、順帶經營色基。這下好了,以前猴子這汽老虎每月想給我們加多少輸損差就加多少輸損差;這下讓猴子生產熔塊去,死人腦殼讓他去提。考慮到我們還得用汽,我廠高姿態協助。”
唐全智冒出這個問題,與會者都沒思考過,議論聲更大了。
唐全智默默抽支煙后,說:“今兒起,會上會下,各位就‘我廠立停生產熔塊,所需熔塊、色基向精誠公司購買’一亊充分醞釀、討論,下次會議表決。”
唐全智要讓自家設立的“精誠公司”能吃掉第二瓷廠,便對一個個科室、一個個人做工作。他游說到財務科,先摸出瓜子、糖果撒在辦公桌上,“嘻嘻”又自我批評地笑笑,說:“以前,我都誤認為職工富不起來一是財務費用過大二是國家稅收——見企業效益好了又加征20%的稅后利潤調節稅。其實,企業是國家的怎不征稅呢!現在我才明白:要企業、個人富,得自己找出路。”
財務科多是女人,常年受委屈:自己沒搞生產,必要的財務費用開支總被廠長批評;而今廠長是明白人,便嗑著唐全智恩賜的瓜子,齊聲說:“我們擁護廠長的英明決策,以后廠里需要的熔塊、色基由精誠公司供給。”唐全智說:“那你們科三天內不要有人外出。表決時才能為甩掉熔塊爐投下一票。”
唐全智又如是在勞資科游說一番,只加上“員工們都說‘勞資科是鐵公雞,不給咱們加工資。’其實,哪能怪你們呢!”勞資科長說:“我們廠長就是明白人!”
在生產科碰了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黃工說:“廠長,熔塊爐占不了總能耗的三分之一。別看燒制熔塊工藝簡單,猴子燒制熔塊會出問題的。”唐全智說:“猴子,是石油開發指揮部的指揮長。有用不完的天然汽,失敗了再來。我們要依靠猴子用汽,我們只能與他精誠團結,高姿態協助。”
在走滿月門過時,甩了一包紅塔山給紀建民,說:“表決時,老紀千萬不要缺席放棄自己的一票。”紀建民說:“廠里幾十年,重大亊兒關鍵時我從不缺席。”
唐全智說:“明天到我家來喝單碗,我有瓶珍藏了30年的‘工農大曲’,比‘1573’好。”
該做的工作都做了,“我廠立停生產熔塊,所需熔塊、色基向精誠公司購買”在小會議室投票。
唐全智坐他習慣的主席位。他身后是他上臺第一天請人畫的油畫《我們的明天》;左右側只一位,是唐全智特別請的紀建民“上來坐”。請這位三朝元老是可為他唐全智作證,且“待他不薄”,讓他支持自己的“治廠大計”作表率。
唐全智用目光掃視了會場,端起茶盅呷了一口,說:“今天,我很受感動——應到人數48,除兩位供銷人員因差不能趕到,實到46。說明我廠每個員工對甩掉熔塊爐特別關心、特別支持、特別興奮。受與會諸位的情緒感染,我也心潮澎湃。只要甩掉了熔塊爐,”他回頭指了下油畫《我們的明天》,手舞足蹈,說:“就一定會實現!”然后讓會場靜默三秒鐘,說:“表決開始。”第一個舉起了右手。
紀建民隨即舉手。
唐全智滿意地點頭,心想:這紀建民文章寫得好,嘴巴又會說,且三朝元老,發表一番演說詞就錦上添花了,問:“老紀,有什么要說的?”
紀建民說:“昨天喝的工農大曲可能是假的,肚子一直陰痛。現在痛得厲害,要拉稀。”
唐全智心中埋怨:你老紀拉稀真不會選時間!嘴里只好說:“快去,快去快回。”
等紀建民回來時,舉手表決已結果:44票贊成,生產科長黃工反對,三朝元老紀建民棄權;通過。
小會議響起唐全智帶頭的鼓掌聲。
雖然甩掉熔塊爐還未驗證是好是壞;連畫餅充饑都談不上,唐全智就將他的美好藍圖展現,他演說:“甩掉了熔塊爐,企業就有了寬裕的錢,就可大大提高員工的福利,省下的錢我們就征地——江北開發區對外招商的地才5萬元1畝,征它幾十畝讓我們這第二瓷廠再生個崽崽。那時,不但我們的明天我們的后天都會到來。”
散會,唐全智碰見紀建民,打了個冷顫。
紀建民注意到了,問:“廠長怎么發抖?”
唐全智說:“沒,沒,沒。”下意識摸了摸背心,怎么有冷汗呢?說:“我還以為你摔進廁所去了呢?放棄了表達自己態度的一票!”
紀建民含糊其詞,說;“我的一票并不重要。在這廠,員工還是清醒的。我的一票不會放棄的。會用在關鍵時刻。”心中想記亊本應增加一條:唐全智表決會下來做賊心虛,打抖。
唐全智突然發覺這紀建民難以捉摸。但他還是“義無反顧”給猴子打電話,相約見面。
經協商,唐全智將廠里的熔塊爐拆遷,連一塊磚頭都不留下干干凈凈搬到油汽田開發指揮部的納7井,掛出了精誠公司的牌子;同時,又大肆鼓吹要與油汽田開發指揮部精誠團結,說:“這是丟了芝麻撿了西瓜。”靜觀幾天,沒聽到廠里的不同政見,又將原熔塊爐的全部操作工“借”給猴子。
精誠公司賣給廠里的熔塊、色基比市場上貴三成;繼后,所有的化工原料都經精誠公司轉手加價后再賣給廠子。供銷科有意見。
唐全智嚴厲批評:“只看見眼前一點點!猴子那油汽田開發指揮部少給我廠攤點輸損差,再對我廠用汽多算民用汽少算生產、經營用汽就什么都有了。”
供銷科不知唐全智是怎么同猴子約定的,便去打聽。這一打聽,意外知曉精誠公司的法人代表是唐全智的老婆盛富敏,是放心了還是不敢做聲,從此啞口無言。
廠子用上精誠公司的熔塊后,所有產品釉面出現問題,先是不光潔,后是像美女披件爛棉絮。經銷商叫喊退貨,廠子不得不召回產品。經銷商趁機把賣不出去壓了幾年庫房的陳貨退給工廠,不退,就新老產品一律不予付款并肆意對工廠產品反宣傳。
1年后,工廠出現虧損。任何企業最忌朝向萬丈深淵的下降通道戳個虧損窟窿。
可唐全智才管不了這些呢,天天帶著財務科長大肆地向江北開發區征地、付款。先征5畝,再征8畝,最后一次征了30畝。他說是要同猴子聯合辦瓷磚廠。
其實,猴子正和他扯皮呢。猴子去年分紅93萬,今年開始見第二瓷廠的原料供應商都上門討賬,有一家還將唐全智連同他的座車桑塔納劫到宜賓,放了人,把桑塔納開走了。槽內無食豬拱豬,猴子把唐全智請到“聚仙樓”,說:“預測下今年的分紅吧。”唐全智說:“分紅?恐怕你我還得各出資100萬才能維持精誠公司運轉。”
倒貼黃瓜2條的生意誰原做!猴子說:“出資,我是沒錢的。精誠公司的法人代表是你老婆,叫你老婆出吧。”又說:“就算精誠公司的股份我不要了,好不好?”
“這……”唐全智大喜過望:我建精誠公司不但是要借第二瓷廠船也是為借你猴子船呢。假意考慮,假意為難一陣,說:“那你猴子立下字據。”
猴子倒也痛快,立下字據:“只要我猴子不出資,精誠公司從此與我無關。”
兩人各自滿足,打著哈哈,握手道了“再見。”
唐全智回到廠,見不少人聚在樟樹林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悄悄觀察、偷聽,原來是兩個討賬的供應商申請財產保全,市法院送來副本。活躍的黃工說:“廠子虧損、欠賬的根子是不該把熔塊爐送給猴子!”紀建民偶爾搖頭,深藏不露。
何為“財產保全”?就是債主預測欠賬者無能力還賬便在欠賬者某塊資產上先掛個號、“貼上封條”,以后欠賬者破了產或資不抵債時,欠賬者這塊資產就屬申請了保全并經法院受理的債主。
“天助我矣!”唐全智心里歡呼,直接奔向財務科,問:“我們欠精誠公司多少錢?”
財務科長說:“158萬。”
唐全智說:“搞成258萬。”
財務科長不明所以。
唐全智耐心解釋:“算死賬我不如你,算活賬你不如我。根據大債主優先的原則,我們叫精誠公司首先申請保全我廠在江北開發區征的土地。這樣,別的債主再申請保全江北開發區我廠所征土地法院就不受理了;精誠公司得到江北開發區土地,肉爛了在鍋里,還是我們自己的——這就是我為啥要同猴子合辦精誠公司的原因。”
財務科長恍然大悟,說:“原來廠長深謀遠慮!但要把我廠欠精誠公司的賬款做大需原始憑證,比如庫房進精誠公司熔塊、色基的入庫單,還要有何時使用這熔塊、色基的出庫單。”
唐全智說:“這是小菜一碟。馬上去把庫房主管請來。”
一場秘密的協商、籌劃、又經精誠公司向法院申請后,財務科長和庫房主管各人得到了2萬元,精誠公司也就是唐全智得到了江北開發區所征土地一共53畝。
第二瓷廠從建廠初的零利潤到第二任廠長的一千多萬利潤,到唐全智接手時效益開始下滑;仿佛一塊嶄新的布已開始腐朽。這唐全智又在這腐朽的布上戳個虧損的窟窿,又經各債主你搶我奪,可以想象……
廠里也開始豬拱豬了:黃工說“根子在不該把熔塊爐送給猴子”——他還不知猴子已立下字據“精誠公司從此與我無關”;唐全智會下會上嚴厲指責黃工“披件工程師的臭皮囊卻對我廠虧損無能為力,吃屎都要摻沙!”
好亊不出門壞亊傳千里,市紀委、市公安、市法院收到好些匿名舉報信。
唐全智在會議上大發雷霆:“黨中央早就對‘一張郵票錢,紀委查半年’進行過嚴厲批評:這是擾亂公務!是英雄好漢就不要作孬種,站出來單挑!”惡狠狠的眼光至始至終盯著黃工。
樟樹林。紀建民又喝著茶靜靜地聽員工們各種議論。
黃工找到紀建民,說:“我實在呆不下去了,已同自貢瓷廠聯系……”將一封辭職報告給紀建民看。
紀建民雙手緊緊握住黃工,說:“你不能走。我有本《二瓷廠記亊》,要親手交給紀委。你等我一個星期。”
……
黃工到底還是調自貢了。不久,第二瓷廠破了產。唐全智三年前也因肺癌去世。江北開發區第二瓷廠所征的那塊30畝土地建起了“北苑山莊”,業主是唐全智的老婆盛富敏。
今兒,盛富敏正與北苑山莊大樓的施工方因偷工減料扯筋。說:“你們以為我老公原是廠長就有百萬資產,就欺侮我孤兒寡女用卑劣的手段巧取分層!我要告你們。”
施工方冷笑,說:“你老公有沒百萬資產,是巧取還是豪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是另一回亊。我們的行規‘施工掙錢,不問來源’本也不想過問。可你在二瓷廠征的30畝土地上建北苑山莊,還有狗膽告我們?我們奉陪到底!我們不是‘孬種’,二瓷廠也有人不是‘孬種’,還有清醒的。”
雙方對話意味深長、沉渣能否浮起嗎,是好亊還是壞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