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幾年局、市領導給程寶珍做工作要將建陶廠轉讓給私人丘利梅。程寶珍堅決不干。談得次數多了,程寶珍冒起火來:“把老子賣了嘛!”直到程寶珍90年退休,才對建陶廠放任不管。
國字號的建陶廠姓了“丘”,二龍沒了靠山,選擇了“買斷工齡”,拿28000元離開了建陶廠。當時,正鼓勵第三產業,二龍辦起“家庭服務部。”注冊員工10來人,有清潔工、鐘點工、護理工以及辦喪事的和尚道士,掛名應召的有泥、木、石、電器維修工等等。人們都沒再稱二龍而稱他劉老板或正名劉永昌。
這天,程寶珍沒亊,在家里翻看一本《紅旗譜》消磨時光。
劉永昌說:“二龍知錯了。以后再見到這農民補他100就是。不能全怪我,可能也是這幾天漲水他撿到的,他不識貨。看看怎么弄來吃,淸蒸嗎紅燒?”
程寶珍單身過日子,每日三餐就電飯煲煮飯,蒸格蒸菜。茄子、黃瓜、辣椒都清蒸一鍋熟。見這條巖鯉,覺得清蒸太對不起它。說:“紅燒才好。大蒜、干辣子紅油燜。”
劉永昌說:“廠長,今天我當大廚。你就坐著看你的‘老三篇’——把你的《紅旗譜》再看三遍。”
劉永昌熟悉地找出各種作料,不多會兒就將紅燒巖鯉擺上了桌。
程寶珍挾塊品嘗,說:“還可以。二龍,你多久學會的燒魚?”只有程寶珍才保留了“二龍”的昵稱。
劉永昌說:“學啥子喲!我平常只飯煮得熟。最近請了烹調師給我手下的鐘點工講課,旁聽了;再說,這巖鯉天生就是美味。”
程寶珍說:“我倒是可以做幾個菜,可最近懶了,就清蒸,簡單、劈脫。”
劉永昌說:“像你這樣的高齡,吃東西還是有滋有味才好。能多吃點,身體需要營養。”
程寶珍說:“營養?你不是每早都騎車5公里給我打鮮牛奶嗎!10年從沒間斷1天,難得。我還得謝你呢——一直在想怎么還你的天大人情。”
劉永昌說:“謝我?沒有你廠長,哪還有我二龍——桃子溝的亊就被槍斃了!不行,不行,以后廠長每日三餐都要吃得有滋有味。廠長身體健康,我二龍也活得踏實。這亊兒我知道怎么辦。”隨后說:“我走了。廠長慢慢享用。”
程寶珍說:“走?今天你就在這吃。”
劉永昌說:“廠長,我是專給你買的呀。”
程寶珍說:“陪我。”
“陪!”這字兒對一個幾天后就滿70的高齡老人份量太重。
“好,好好。”劉永昌說:“我再做兩個小菜。”又做了苦芥青椒茄子和虎皮海椒。
這頓飯,兩人都喝了點酒。程寶珍吃了一斤多巖鯉和兩小碗米飯,口味大開。
他倆的話也特別多。談到程寶珍接手虧本的紅磚廠改建成贏利的建陶廠,談到當時的人和亊……有興奮,有激動。最后,程寶珍問劉永昌:“你回去看過沒?”
劉永昌說:“看?看過屁!自你把我們放手不管后,我就離廠了。我發誓,撒尿都不朝著那一方。聽說,換了幾個老板后徹底垮掉,機器都當廢鋼鐵賣了。”
程寶珍點頭,不,是沉重地埋下了頭,給建陶廠默哀。
作程寶珍的兒子?這在程寶珍保護劉永昌不讓抓去槍斃那天,劉永昌就想對天高喊:“程廠長,你是我再生之父。”他雖視程寶珍為父親,嘴里卻從沒這樣叫過。
此時,“卟咚”一聲,40多歲的劉永昌面對程寶珍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叫:“爸爸。”這是世上毫不虛情的最真誠地呼叫。
程寶珍雙手將劉永昌扶起,轉身從抽屜拿出張紙,展開:
遺囑
立囑人,程寶珍,漢,男,1930年生,吉林人。
我去世后,房屋、不動產、動產、貨幣及所有家私由義子劉永昌繼承。
劉永昌面對這張幾年前寫好的遺囑情感十分復雜,想得太多太多:桃子溝治保主任李潤林到建陶廠找程寶珍要把自己送公安局槍斃那天,晚上,程寶珍找自己談了兩個鐘頭的話,永遠不會忘記的一句是:“大丈夫不吃不勞之食。靠自己雙手創造得來才香才甜才能消化。”但今天支配他的不僅僅是這句話,更是老人不要想這些不利身體、壽延的“遺”呀“囑”呀,而應樂觀。便說:“今天不談這個。菩薩保佑你世界上的大好人身體永遠健康,萬壽無疆。”
程寶珍說:“好吧。以后再說。”
“好了。”劉永昌說:“再喝一點點。爸爸講個《紅旗譜》上的故亊聽。”其實,劉永昌多次聽過程寶珍講紅旗譜,他每講到這些故亊或許親身經歷或許目睹就話多。對高齡老人,要陪他說話聽他說話,他才感到充實,才活得滋潤。
程寶珍說:“好的,再喝一點點。講講你的個人問題。”
“不,”劉永昌說:“我個人問題沒什么講的。講爸爸,講爸爸70歲生日的慶祝。”
程寶珍70歲生日。打個招呼,原建陶廠的職工尊重他的豪爽、正直,現今做生意的、擦皮鞋的都會前來祝壽,辦個一、二十桌也可熱熱鬧鬧。但天性不喜張揚的他,只請了一個給他診過幾次脈的的中醫老師、一個茶館里認識的火葬場二老板、兩個蓮子山公園打太極拳認識的年齡與他相近的老頭子。
劉永昌帶了個40出頭白白凈凈、豐滿結實的女人背著購買的蔬菜肉食來。背著給程寶珍作了介紹:
這女人姓曹名福貞。先后三嫁男人都死了:一個開車摔下江門峽;一個喝酒醉死;最后一個有點離奇,一年前拉大便拉死在茅廁里。過后在劉永昌的服務部掛了名要做工,無論什么,只要有活干就行。可這女人“八敗星”、“晦氣重”不脛而走,沒人愿意顧她。劉永昌卻認為“一道田坎三節爛(難)”,這女人三難都過了,往后必大吉大利,便帶了來。
“哦。”程寶珍說:“這女人可憐。什么難喲吉喲,我向來不信,人多行善積德必有善終。讓這女人參加我的壽辰吧。”
劉永昌對程寶珍說:“今天亊兒多點,我只叫曹福貞來幫忙的。如滿意,就給爸爸干鐘點工,每天做三頓飯。”又對曹福貞說:“這位就是我給你介紹過的南下老干部程寶珍。你手足麻利點。”
“程大爺好。”曹福貞知禮知節地向程寶珍問好后就忙碌起來。嘿,這女人真麻利、烹調技術也不錯,兩三個小時就將八大碗的桌席擺好。
程寶珍的幾位客人到了,手中都沒賀禮。是遵程寶珍“‘君子相交淡如水’,俗套在我這里一律不用”之囑。
寒暄問候之后,程寶珍坐在主席,端起酒杯,說:“今天,感謝我母親在70年前不太平的亂世臨盆一難將我降生于世并把我含辛茹苦養大,感謝各位陪我紀念母難之日。”稍稍停了停,用沉重的語氣說:“自我懂事以后,每當這日子我就問自己做出了什么成績能報答母親?但對自己都是全盤的否定。今天,各位前來,就陪我向母親——向世界上所有的母親致敬。”隨后便正襟危坐虔誠地沉默祈禱。神態似乎絕食。
程寶珍的主持演講,給壽筵定了低調。
劉永昌卻覺得今天應該歡快,對曹福貞說:“勸大家喝酒。”
曹福貞應聲“嗯”從坐椅上起立,掃視了在座諸位的八錢酒杯,見程寶珍的酒杯只半杯酒,點了點頭,說:“不好意思,我本是服務的鐘點工,感謝程大爺請我坐。今天,我借花獻佛。”將自己因先說不喝酒便沒斟酒的空杯斟上三分之一,端起,在各位眼前亮過,再說:“祝壽星程大爺生日愉快,永遠健康。”在程寶珍杯子上輕輕碰碰,倒進嘴里,仰頭,喝下。
程寶珍也端起自己的酒杯一口喝盡。
在座諸位說:“對,對對對,我們都敬壽星的酒。”
劉永昌說:“對嘛,這才對嘛。今兒是爸爸的壽筵,應有點氣氛才對嘛。”
程寶珍的幾位朋友聽劉永昌稱程寶珍“爸爸”,略感詫異。
程寶珍只是笑笑,說:“永昌尊我為父,就父子了。大家在此見證。哈哈哈……來來來,都來。對飲。一點點就可,隨意。”本意遮蓋二龍桃子溝一亊,卻也改換了筵席氣氛。
“嘻嘻哈哈……”筵席活躍起來。
活躍的筵席話必多。所談的不外乎今天的小菜價格吃了“豬快肥”;對比當今動亂的世界我等尚能享受太平盛世;相互祝福保重。
劉永昌對程寶珍70大壽的評論是:雖不隆重卻也可以了。誰叫爸爸天生是坨“茅廁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半天,在愉快的氣氛中過去。
只剩下三人時,曹福貞說:“程大爺,我敬你的酒,不責怪我吧?其實,我是不會喝酒的,為了讓大家快樂我才……”
程寶珍說:“不怪,不怪。我沒顧及得周到的地方,福貞幫我顧及到了,好。”
劉永昌說:“那從今兒起曹福貞就給程大爺做鐘點工,每天管程大爺三頓飯。”
程寶珍說:“好。二龍,每月給曹福貞多少錢?”那北方帶來的直爽,幾十年不改。
劉永昌說:“300元。”又對曹福貞說:“不少了吧?你免費跟著程大爺吃伙食,還免費聽講革命故亊《紅旗譜》。”
曹福貞說:“我吃程大爺的伙食,哪還要程大爺給我錢?”
劉永昌說:“曹福貞給爸做鐘點工先定下。錢不錢,多少錢?以后再說”
曹福貞說:“好。”
程寶珍說:“行。”
這天,曹福貞晚飯后收拾碗筷,天黑壓壓,嘩啦啦頃下瓢潑大雨。看來一時三刻大雨停不下來。程寶珍知道曹福貞的“家”在碳黑廠,要回去得乘20公里的車還得步行2公里,便說:“福貞,今晚不走了。就在這住。沙發上將就一下。”
曹福貞看看天色,點了點頭。
第二天,程寶珍問曹福貞:“昨夜睡得好嗎?”
曹福珍說:“我瞌睡大,哪里睡覺都一樣。睡得好。”
“嗯。”程寶珍含糊聲,上街去了。花兩小時買回鏡子、梳子、沐浴液、洗發乳、還有幾件女人內衣褲,說:“睡得好,以后就住這。把你的房子租出去,還有幾個收入。”
曹福貞對程大爺的話聽話地點了點頭。
阿喲,稍一會兒家具城的老板送來張大床和梳妝臺,接下又是百佳超市送來全套床上用品。
“福貞,”程寶珍叫:“去指揮一下怎么安放。”
半天,就將一間本是空閑的屋子收拾成閨房。
過去中國的女人識字就學《女兒經》,今天也是潛移默化中受教相夫教子。既然住在程大爺家,沒子教也相“夫”,曹福貞把侍候程寶珍當作自己的天職。除把一個家弄得整整潔潔讓程寶珍住得舒舒服服吃得有滋有味外,閑時就陪著程寶珍在河濱路散步。背地里,認識不認識的知情不知情的都羨慕程寶珍有個好女人晚年不孤獨,起碼多活5歲。
如梭歲月中,兩人享受著甜蜜的生活,男女的情愫也在日益滋生,曹福貞原稱“程大爺”已不知不覺中改稱“寶珍”。如果某一天程寶珍向曹福貞示愛,曹福貞一點兒也不會驚詫也不會拒絕。因為,雖然程寶珍比曹福貞長30歲,但弗洛伊德的愛欲論就認為男女之愛本就孕含著父女的情愫或先有父女的情愫才滋生愛欲。
這可能出現的2011年底前沒出現。曹福貞不可能不感到迷惘,有那么一天她才恍然大悟:
一天,程寶珍和曹福貞在柳絮飄飄的河濱路散步。他倆的話題本是先閑談到劉永昌。曹福貞問:“寶珍,我們劉老板怎叫你‘爸’?”程寶珍答:“劉永昌曾與我共亊,我是廠長。廠長,父母官嘛。”曹福貞又問:“父母官,怎沒給他解決個人問題呢?我看他好像還是單身。”程寶珍說:“他本來有老婆的,叫夏光榮,在原我們廠也算是個美女。30歲那年被來內地做生意的廣東佬兒卷走了。我一直在另給他物色……”講到這兒,程寶珍打量眼前的曹福貞,心中一亮,問:“福貞,你覺得你們劉老板為人如何?”曹福貞說:“不錯。別的家政老板都提工人百分之十,我們劉老板只提百分之三”程寶珍若有所思地說:“那就好。”
忽聽人聲嘈雜,再見沱江大橋方向濃煙沖天。人們說:“沱江鞋城燒起了……”紛紛往濃煙方向奔跑。
散步在河濱路上的程寶珍對曹福貞說:“走。我們回家。”
扶著程寶珍的曹福貞見程寶珍臉色鐵青,讓程寶珍在路旁休閑椅上坐下。好一會兒,又仿佛見程寶珍靈魂出竅,輕柔地問:“哪點不舒服?”
程寶珍說:“就這樣,就這樣……再沒見到過她。”
曹福貞知道程寶珍講的“她”并不是沱江鞋城,而只是沱江鞋城的失火勾起了程寶珍沉痛的往亊。該不該讓程寶珍講沉痛的往亊呢,曹福貞一時拿不定主意。最后,還是以女性天生的母愛,關切地問:“寶珍,她是誰,現在哪?”
程寶珍又默默坐了一陣,仍埋著頭,低聲說:“她叫田素芳……在我們北方尤其是農村結婚早。我18歲同她結婚。三個月后為天下人過上美好生活我就參加支前隊隨后跟大軍南下。56年才回去。鄉親們對我說‘你走后第三天房子就被人放火燒了。沒找到田素芳’。我直到今天都在登報找她,等她。還托在臺灣的人找她。可是,可是……沒找著,只能等。回憶、反省是我善亊做少了,老天對我的報應……不談這些了,走,我們回去。”
曹福貞扶著程寶珍臂膀往家走,她感到他的腳步格外沉重。
自沱江鞋城濃煙滾滾后程寶珍的身體日漸消瘦。1個月下來,稱了下,17米的個子才49公斤半。曹福貞玩笑說:“寶珍,你這體重,我抱你像抱個娃娃兒。”此后,對程寶珍更加精心照料,專買了本《老人食譜》增加程寶珍飲食的蛋白質含量和適量脂肪。并作生活日記。
日子跨進2012年。一天,程寶珍格外精神矍鑠,說:“福貞,我們買面粉去。”
他倆買了面粉,還買了韭菜買了肉餡,另外還買了瓶葡萄酒。程寶珍說:“今天我親手包餃子給你吃。”
曹福貞問:“寶珍做?”
程寶珍說:“我做。一塊兒過日子,我也應做力所能及的亊。包餃子,是我們北方人的強項。也要有喜亊才包。”
今天有什么喜亊呢?沒有。因程寶珍昨夜的一個夢:一支蠟燭,忽閃一下,滅了,只有一丁點兒燈蕊是紅的。他要安排后亊。
用餐時,程寶珍喝自家泡的枸杞酒,曹福貞喝葡萄酒。程寶珍說:“福貞,我程寶珍是個有福之人,人過70還能得到你的侍候。10年來我過得安寧過得愉悅。老齡生活最大幸福莫過于此。”
曹福貞也說:“寶珍,10年來你像父親愛女兒像丈夫愛妻子。我也知足了。”
程寶珍說:“真的?那嫁給我吧,福貞。”
曹福貞預感到要來到的終于來到,點頭說:“寶珍,別人都說我是你的妻子。你不說這話,我都依……都從……”露出思春的渴望。
程寶珍說:“還得扯結婚證。”
曹福貞點頭,表示懂亊。
扯了結婚證回來的路上,他倆逛了超市。程寶珍見一套“伊麗莎白”晚禮服。說:“很漂亮,作你的嫁妝。”曹福貞認為:你寶珍娶我,不能叫陪的嫁妝;出于禮貌,不能糾錯。
當晚,曹福貞做好思想準備:如寶珍要我到他房間過夜,我就要大大方方,但一定要柔……柔情。但直到天亮從希望到失望一切如常。她自己的解釋是:南下老干部講規矩,要辦了喜筵才能入洞房。
7點半,應是程寶珍吃早點的時候了,程寶珍還沒起床。
曹福貞推門,到程寶珍床上看看。
程寶珍顯得有氣無力,只說句:“我想洗澡。”
曹福貞抱起程寶珍到浴盆洗了澡。程寶珍又說了句:“給我穿上新衣,放我回床上。”
曹福貞給程寶珍穿上新衣又將他放回床上后,見他雙眼無神,感覺不對,給劉永昌打電話:“……你爸,今早……不正常……”
劉永昌打的趕來,程寶珍已安詳地閉上了雙眼。
劉永昌在程寶珍臥室書桌上看到一封信:
兒子永昌:
……曹福貞是個好女人,你帶著她過日子……我的家私,我已同曹福貞辦理了結婚登記,是她的也是你們共有的……
劉永昌眼睛掉下的只有淚水,曹福貞也只抽泣不止。
程寶珍的中醫朋友來了,確認程寶珍已到天堂。又看了程寶珍留下的信(遺囑),說:“人生難得無災無病毫無痛苦安排好了后亊壽終正寢。人,能如此安樂到天堂的不足萬分之一。這是厚德積來。辦喜——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