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清晨,陳官屯村的人們還在睡夢中,外邊已經頗不寧靜了。早到的燕兒們趕早集似的聚攏在樹頭田邊、房前屋后,“啾啾”、“喳喳”、“嘰嘰”……你一言,我一語,好像是在議論誰家的麥苗長得更綠,誰家的日子過得更好!
栓柱媳婦早起上了趟茅房,回來趴在窗跟前,像個孫悟空一樣,手搭著涼棚朝屋里瞄,見栓柱還呼天倒地地睡著,她立馬氣不打一處來,一邊往屋里走,一邊抬高調門嚷嚷開了:“你咋還不起床呀?啊?看看誰家的老爺們跟你一樣啊?人家春輝早起給他媳婦把院子掃干凈,現在已經出去拉活了。你個死懶貨!就隨你那個懶爹!”
靜海人有種說法:西鄉人刁,東鄉人憨,河沿人精。栓柱雖然土生土長在精明人云集的陳官屯村,但他的性情卻更像個憨實的東鄉人,父母包辦給他娶了這個西鄉媳婦,兩口子南轅北轍的性格不可能像其他小夫妻一樣恩愛,倒也生了兩個娃,一兒一女。栓柱這些年以開出租車為營生,因為他憨厚老實,村里人都愛用他的車,所以,日子雖然不是很富裕,總算還過得去。
剛剛栓柱媳婦一開腔,栓柱就被驚醒了,他知道這個刁婆娘下一步就該給他掀被子了,所以不等她走進來,他趕緊坐起來穿衣服。其實栓柱心里有譜,村里的一個闊茬早就跟他定好,今天要包車出趟遠門,中午之前走,明天下午回,所以,他完全可以好好睡個懶覺,但是他懶得解釋,就算解釋了,她也照樣有其他可以念叨的說辭。他穿好衣服,打了一盆水洗臉。
這時,栓柱媳婦已經開始生火做飯了,她手里忙活著,嘴也不閑著:“你看人家春輝,天天早出晚歸,比你多拉多少活啊?我問過春輝媳婦,人家一年下來,得比你多掙一半還拐彎,爺們兒都是拉出租的,你看看人家媳婦穿的是嘛?你再看看我?”她一邊和面,一邊用帶著面的手抖落著身上的衣服,不知是氣憤,還是委屈,眼圈居然紅了。
栓柱默不作聲,只管低頭收拾出門要捎帶的東西,因為他知道,諸如此類的爭吵已經是家常便飯了,這種情況下,他只要稍一辯解,她準會變本加厲地哭天搶地,倆人如果再對答戧了,她就會跑到他父母家哭鬧。
見栓柱不理她,她更來氣了,把嗓門又提高一個八度喊道:“你是死人哪?你是啞巴呀?我這輩子怎么就找了你這么個榆木疙瘩!再攤上你爹媽那樣死不懂事的老的,還有倆不讓人省心的小的,你說我這日子怎么過?”
栓柱皺了皺眉,她罵他什么都可以,他無法容忍的是連他父母一塊罵。兩個老人不容易,只有他這么一個兒子,二老知道兒子掙錢不容易,一個人養著好幾口,不想給孩子增加負擔,平時省吃儉用,偶爾在村里打打零工,從來沒要過他們一分錢。即便是這樣,栓柱媳婦都能“挖地三尺”地發掘出二老可供她編排的不是來。
“我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你看看別人結婚時,婆家都給添的啥?再看看你爹媽,啥也沒給我!我看到他們就堵心!”拴柱媳婦越罵越氣,陳芝麻爛谷子就都翻騰出來了。
栓柱咽了口唾沫,喉結上下動了動,繃緊的肌肉又放松了。他又想起上次因為她罵父母,他打了她,她一哭二鬧三上吊,幾乎驚動了全村人,父親為此給了他一個耳光,最后還是他忍氣吞聲地跑到西鄉把她央求回家。栓柱不想再把這樣丟人的事重新上演一遍,長長地舒了口氣,他繼續收拾東西。
拴柱媳婦把飯做熟了,一邊進屋把飯桌放到炕上,一邊接茬叨叨著:“別人家的孩子都是爺爺奶奶帶大的,咱家……”她忽然發現栓柱正在收拾東西,“你這是要去哪?在那瞎收拾嘛呀?”
栓柱本想臨走時跟她說一聲,見她問起,便不耐煩地告訴她:“劉家大松要用我的車出去拉趟活,中午走,明兒下午回!”
栓柱媳婦一聽,停下所有動作,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先是滿面怒色,后是一臉鄙夷地說道:“呵,你可真能憋呀!我要是不問,你是不是就不打算跟我說了?你拿我當什么了?空氣呀?這日子你到底是想過,還是不想過了?”
栓柱實在忍無可忍了,但他不想在這種時候跟她吵架,今天要開很長時間的車,為了安全,他不想跟她耗費精神,壓了壓火氣,淡淡地說:“跟你說有什么用?你能替我出車嗎?再說,這一大早晨起來,你給別人留了說話的空了嗎?”
栓柱媳婦本以為這種脅迫式問話,興許可以讓栓柱良心發現,能夠安慰安慰她,沒想到栓柱不陰不陽地給她來了這么兩句。于是,她氣急敗壞地嚷嚷著:“這日子沒法過了,這還過個嘛勁兒哪?嫌我不好,找好的去呀!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有那個本事嗎?我要是不跟著你,你就得打一輩子光棍!”
栓柱不理她,任由她歇斯底里地發作,這種極限性叫囂已經不是什么新鮮事了!他好賴吃了口飯,拎著東西走出了家門,把一連串喋喋不休的吵鬧聲丟在了身后……
栓柱和大松開車到了濟南,又馬不停蹄地挨個去拜訪客戶。直到晚上九點,大松的事情才終于都辦妥了。
大松說:“兄弟,今天你跟我跑了一天,都夠累了,咱找個好點的賓館,好好睡一宿,明天哥帶你在濟南玩玩,下午咱再往回趕。”
栓柱高興地應合著:“哥,都聽你的!”
栓柱和大松,還有大松弟弟劉二松都是一塊光著屁股長大的,哥幾個像親兄弟一樣,從小到大沒紅過臉,不過自從栓柱娶了媳婦,哥幾個來往得就沒那么密切了,栓柱心里明白,人家都是因為惹不起他那個蒸不熟煮不爛,還一肚子小心眼的媳婦。
栓柱洗漱完,再躺在床上已經十一點了,剛要迷糊,就聽到手機響了:“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陳淑華的這首《最浪漫的事》是栓柱最喜歡的一首歌,他把這首歌設置成了手機鈴聲。他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就皺起了眉,是他媳婦打來的。“出個門也不得清凈!”他一邊嘟囔,一邊接通了電話。
“什么?想清凈?你死不死呀!你不死,我跟你兒子可差點被人家給打死,現在都在醫院了,你知不知道?你個缺德的,趕緊給我回來,回來晚了,就見不著我們娘倆的活面了啊!”不等栓柱問明白,他媳婦把電話掛了,再打回去,她已經關機了!
栓柱沒辦法再睡了,他連忙起身,推推旁邊床上已經熟睡的大松:“哥,快醒醒,我家好像出事了,咱得快點趕回去!”
大松揉著惺忪的眼睛問:“兄弟,家里出啥事了?要緊不?”
“她就說她跟孩子被人打得住院了,細的也沒說!”
大松一聽這情況,一邊穿衣服,一邊不耐煩地說:“你家這娘們兒太會整事了,撈不著跟你吵了,這又不知跟誰找茬去了!你說你攤上這么個娘們兒,日子是怎么過的呀!”
“唉!”栓柱嘆了口氣,接著說:“早些年,如果不是倆老的攔著,我早跟她散了,你說現在都倆孩子了,大人誰離了誰都能活,孩子業障啊!再說她也還算是個過日子人,照顧孩子,收拾家務倒也不含糊,算了,啥也不想了,就當為了孩子,湊合著過吧!”
大松無奈地搖了搖頭,沒再說什么。
一路上,大松睡覺,栓柱開車,凌晨四點鐘終于到家了!見家里門鎖著,栓柱掉頭向父母家開去,敲了門,開門的是父親,老人家一臉愁容,似乎也是一宿沒睡。栓柱問:“爸,媽呢?您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人嘆了口氣,說:“你媽在醫院伺候你媳婦了。咳咳……”老人咳嗽了兩聲,接著說,“咱家小墩子今天在學校跟二松家老三打起來了,老三吃虧了,放了學自己找你們家里去了,你媳婦罵了人家孩子一頓,還打了兩巴掌,把人家趕出去了!”說著,老人搖了搖頭,喘了口氣粗氣,“二松媳婦氣壞了,找你媳婦去理論,沒說幾句,倆人就打一塊去了!這功夫,二松也來了,想把倆女人拉開,沒想到,你媳婦往人家身上撲,又抓又咬,二松沒辦法了,回手給了她一巴掌,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哭著鬧著說她腰折了!這不,人家二松給送醫院檢查了,也沒什么事,她就吵吵著說渾身疼,不肯出院!”老人說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無奈地擺擺手,說:“你去吧!去醫院看看,沒什么事就趕緊把她接回來,別再丟人現眼了!”
栓柱一邊扶著老人上炕,一邊說:“爸,您先睡吧!我去看看!”他瞥了一眼在炕頭上熟睡著的兩個孩子,他們睡得那么沉,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栓柱臉上現出了痛苦的神色,背轉身去,掀開門簾的瞬間,他偷偷抹了一下眼睛,吸了吸鼻子,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來到醫院,栓柱剛停好車,就看到了出來買早點的母親,她佝僂著背,蹣跚地走著,亂蓬蓬的頭發,看上去也是一宿無眠。“是啊!醫院里怎么可以睡得好呢!”他想著,走到了母親跟前,輕聲地喊了聲:“媽!”
母親抬眼看到兒子一臉的憔悴,心疼地問:“趕了一夜的車吧?唉!”
“走,媽,咱回去收拾收拾就回家,到家再吃飯!”栓柱攙扶著母親轉身往回走。
栓柱媳婦正和病友說笑,看到栓柱扶著他媽進來,立馬把臉拉下來,迅速換了一種腔調道:“栓柱,我告訴你,今天你媳婦是讓人打了,你這臉也丟大了!要是還有種的話,你馬上就去把劉二松那個王八犢子給我揍一頓,否則你就不是男人!”
栓柱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咬著后槽牙說:“閉上你的臭嘴!還嫌自己不夠丟人哪?趕緊回家!”
“呵,沒種的玩意,跟外人沒本事,倒會欺負媳婦!你就是一個慫包!”栓柱媳婦不但沒被栓柱冰冷的眼神嚇住,反而更變本加厲起來,她近乎瘋子一樣的叫喚著。
栓柱瞪圓了已經通紅的雙眼,向他媳婦走過去,想用武力讓這女人閉嘴,剛邁了一步,母親就撲過來,死命地攔住了他,一邊用哀求的眼神望著他,一邊猛烈地搖著頭。看著母親晦暗的臉色和滿頭的白發,栓柱徹底崩潰了,他扭頭跑了出去,淚水瘋狂地奔涌著。
栓柱像個游魂一樣,漫無目的地向前開著車,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手機里又響起那首歌:“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收藏著點點滴滴的歡笑……”他沒有看手機,任這首歌響了一遍,又一遍。他看到了自家的麥地,停下車,走了過去,蹲在地頭的田埂上,呆呆地望著綠油油的麥地,望著田邊樹頭上那一只只自由翻飛的燕兒,他咂摸著自己這一輩子,思考著自己今后要過的日子……
遠處的朝陽又像往常一樣升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