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出生后,我時常想:作為母親,最需要給孩子的是什么?
那一年,我有兩位朋友因癌癥去世。兩位都是女性,都是70后,一位38歲,另一位37歲。還都是單親母親,孩子分別是15歲與8歲。一位是肺癌,另一位是乳腺癌。
為了孩子拼命工作的母親
有一位和我曾經(jīng)走得很近,她20歲結(jié)婚,26歲凈身出戶,無家可歸,帶著3歲的女兒在幾個妹妹家輪流借住。
她是要強的人,咬咬牙,放下身段去做保險,只一年,她在近郊買了一套十幾萬的房子。幾年后,她進入報社,照樣是為了工作不要命,用各種方式搶別人的版,在走道里堵著主任低聲下氣地游說。
孩子的開銷她都是一個字一個字,像80年代女工糊火柴盒一樣,攢出來。每到加夜班,她抽煙,抽得很兇,無休無止地熬夜,一根接一根的煙。
后來,她再婚,那個男人條件相當(dāng)好,但家里的事她沒什么發(fā)言權(quán)。
男人的前妻是因病去世,同事們建議他們賣掉舊宅,換套新居,重新開始。婆婆不同意,說是沒事找事。現(xiàn)在想來:可能是托辭。一賣一買,房子的性質(zhì)就變了,由男人的婚前財產(chǎn)變成了夫妻的共同財產(chǎn)。
至少重新裝修一下吧?仍被駁回。她大大咧咧,手一揮,不搞這些封建迷信。5年后,她被查出肺結(jié)核。治療半年后,確診了是肺癌,已經(jīng)轉(zhuǎn)移無可醫(yī)治。
據(jù)說女兒曾經(jīng)提議賣掉那套近郊住房為她治病,她拒絕了。我懂這拒絕,也懂拒絕背后冰涼的絕望。
為了女兒,她不惜命,但不惜,不意味著不要。她絕不想把女兒孤零零拋在世上。生父雖在,但十余年不聞不問,無父無母的女孩子,該怎么長大?誰在女兒的每一個歧路口,給出苦口婆心的指點?她做錯了什么要得到這樣的結(jié)果,怪她太拼?
誰有權(quán)利責(zé)備一個單親母親為了生存所做的努力?只是我想:如果,她不那么舍生忘死地工作,早睡、戒煙,在賺錢與身體之間維持一份平衡,也許,不至于早早就春蠶到死絲方盡。她可以如她所盼,活到女兒成年,看到女兒交的第一個男朋友。
我想和媽媽一起去天堂
另一位朋友不算熟,對她的了解,來自共同認(rèn)識的朋友,以及她散落在世間的文字。朋友都稱贊她的陽光與利落,在她患乳腺癌后,她們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她生命中的破碎與黑暗。
一段失敗的婚姻,在她心里堆積無數(shù)的塵埃;婚變后,她妄圖以忙碌溺斃哀傷,拼命工作。無可訴說的心傷、巨大的壓力、晨昏不定的作息,到最后變成了病。
從節(jié)節(jié)敗退到全軍覆沒,只有一年多時間:查出腫瘤,確定是惡性;割除乳房,胸肌太薄不能裝義乳;化療,復(fù)發(fā)……
最痛的,莫過于要與父母兒子說再見。父母年近七旬,兒子才8歲,一個將痛失女兒,另一個將失去母親。
她裝作若無其事,把兒子從前夫家里接出來吃飯。兒子問她為什么要化療,化療為什么會掉頭發(fā)?
她就事論事和他講原理,講到最后,她輕描淡寫道:“萬一治不好,媽媽會先去天堂。但媽媽還會在那里看著你、關(guān)心你。將來,我們也會在天堂見面。”
兒子天真地說:“不如你把我一起抱到天堂去吧?”還做了一個抱到胸前的姿勢。那應(yīng)該是他與她,彼此擁抱過無數(shù)次的動作。
她以為她滿臉笑容,事后從兒子的日記才知道,她眼里浸滿了淚水。才8歲的兒子,決定裝作沒看見,回家后,他才在廁所里哇哇大哭。哭夠了,洗過臉才出來。這是父親與繼母的家,在這里為母親哭,是不方便的。懂事就是這個意思,有媽的孩子是個寶,才有資格永保幼稚。
中國社會,對母親有一種別樣的苛刻,要求母親必須全知全能、力大無窮,肩負(fù)起所有義務(wù)而不能奢求援手。
她有義務(wù)順產(chǎn),據(jù)說剖宮產(chǎn)的孩子會感統(tǒng)失調(diào);她有義務(wù)母乳喂養(yǎng),因為專家說每個母親都有奶;她有義務(wù)給孩子一個溫暖的家,否則,就是剝奪了孩子的童年。
我的兩位朋友,都對孩子深懷愧疚。哪怕離婚是男人的錯,歸根結(jié)底也是她們的錯:錯在沒有帶眼識人,錯在不曾防微杜漸。為了贖罪,做什么她們都萬死不辭。
但是,每一份壓抑,都可能變成一個癌細(xì)胞;每一道淚痕,都是在身體上劃過的一刀。世事難料,人心叵測,抑郁是泥沼,你可能要一生在里面爬爬跌跌。
總之,那些哭了又哭的日子,我磕磕絆絆做了決定:要強身健體,要追尋快樂,因為我要活生生在我孩子身邊,抱她,逗她笑,陪她哭。
即使千萬人都不在乎我的存在,我的孩子在乎,她不能承受失去我。作為母親,最需要給孩子的,就是母親本身,就是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