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海派小女子”到“東北女漢子”
我媽出生在上海的棚戶區,從小立志要留洋海外做教授。小時候,她將零花錢攢來淘舊書,后來,隨大流上山下鄉去了北大荒,臨行前將寶貝書籍藏于閣樓。
我媽腦子靈、知識多、性子烈,到了北大荒,竟也混得開。半年工夫,她能挑擔子、打刨子、伐木搭棚,還能組裝礦石收音機。之后,媽媽被組織上推薦學醫,集中培訓幾個月,發了一把銀針、一個藥箱,不到20歲的媽媽就這樣走馬上任,做起了赤腳醫生。23歲那年,我媽被調到林場的伐木班當隊醫。伐木班一路往中蘇邊境上走,越走越寂寥。一天,一座由幾百根木頭壘成的“金字塔”突然垮了,轟隆一聲,二人合抱粗的木頭順勢往山坡下滾去。
我媽正蹲在山坡下休息,聽到地震般的巨響,看到幾百根滾木如火山噴發一般向自己攆來。這時逃跑已來不及,她就立刻撲倒,躲到松林下的一個石坑里。幾百根木頭如坦克一般,從我媽頭上一一碾壓過去,勢如破竹,一直滾到很遠的地方才停下來。大家都料定我媽被碾成肉餡了,不料,她竟在滾木的暴風驟雨之后站了起來,伐木班的男人們將她高高舉起來,發出陣陣歡呼聲。
那個年代,沒有“女神”之類的形容詞,但是,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有個“碾不死”的上海美女醫生,不但人長得俊,而且能妙手回春。
與時間賽跑
20世紀70年代,國家政策允許知青返城。我媽那時已手有老繭、膀寬腰粗,錯過了人生中最好的韶華。但她一點不蹉跎,進了一家集體企業,邊工作,邊讀書,鉚足勁兒要上大學。此外,還有最重要的一件事,相親。作為大齡剩女,我媽一點不以相親為恥,到處請人張羅對象。
相親幾十次之后,她遇到了我爸——一個家境貧寒的知識分子。我爸的書生氣吸引了我媽。所以,人是我媽追的,婚是我媽求的,當時結婚流行的四大件也是我媽買的。她豪爽地對我爸說:“如果高考咱倆只能考上一個,我情愿是你。”這句情話,俘虜了我爸的心。
兩個人就這么稀里糊涂地結了婚,生了我,又雙雙考入大學。我媽從中醫藥大學畢業之后,成為一名普通醫生。我爸呢,則讀研、讀博、出國進修,一路越走越風光。但無論是貧窮還是發達,他倆始終相敬如賓,彼此呵護。
可以說,老媽這代女性,把30歲犧牲給“相夫教子”,40歲犧牲給“養老送終”,到50歲時,她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生活,這才在“美麗”的喜好上一路狂奔。老媽退休之后,養發館、美容院、汗蒸館、健身中心……時間排得滿滿的。不過,不得不承認,她老人家趕不上歲月的步伐。老媽下垂的眼瞼和松弛的下巴越來越明顯。由于神經衰弱,老媽更多的時間在跑醫院,去美容院的次數漸漸少了,話題也轉移到中醫養生和心理保健上來。
找到人生第二春
2013年,我爸檢查出胰腺癌。經過多次化療,他最終還是在一年后撒手人寰。我們都怕我媽撐不住。他們一起走過大半輩子,我爸給了她無與倫比的幸福感與安全感。不料,這次,我媽又頑強站了起來。她按時遛狗、每天健身、做臨終關懷、參加單位組織的義診,盡自己最大努力把日子過得有聲有色。
一天,老媽靜靜地看著我,摸摸我的鬢角說:“你怎么也有白頭發了?你還不到30歲……來,我給你剪了。”
然后,老媽又嘆了口氣:“女人的青春怎么就這么短呢?我還沒年輕夠,沒美麗夠,怎么就老了……你還年輕,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別舍不得買衣服。等你以后想穿的時候,已經穿不了了。”老媽的這番話,讓我眼睛紅了。我媽多么愛美啊,卻把最好的青春留給了北大荒。看著老媽臉上的皺紋和鬢角的白發,我覺得她好美。那種美麗,不是矯揉造作,而是歷經歲月風霜摧殘之后,仍懷著對生活的熱愛、對精致的渴望、對美麗的追求。
后來,我媽跟我提起她想參加退休人員的志愿者服務隊,去缺醫少藥的地方發揮余熱。她說:“你爸走了,我也不知道還能活幾年。回想我這一輩子,青春里雖然沒有美麗的衣服和化妝品,但是非常快樂。你們都長大了,我想去追求自己的夢想,重拾年輕時候的夢。”
我漸漸讀懂了老媽的心。去年過年時,她帶著我們一大家子到她當年插隊的地方故地重游。令人驚訝的是,當地許多農民竟然還記得我媽,一眼就認出她來。有些她曾經看過病的老人,竟然帶著禮物從幾十里外趕來。那一刻,我媽的眼睛閃閃發光,好像重返20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