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對鏡梳頭,發現幾絲白發銀光璀璨。本想除之而后快,惡念閃爍數秒隨即消散,心想這幾根白發,不知沉默了多少年才閃亮登場,畢生榮耀尚未展現,所以要容得人家安然存在。
孩子就在我身旁,他一邊超級自戀地撫一下自己那黑得像烏鴉的翅膀,亮得像金龜子的殼一樣的頭發,一邊贊美我說,媽媽若是老了,定然會是一個漂亮的老太太,滿頭銀發,然后披一條紅色的披肩。
仔細看去,自己的頭發黑的依然漆黑,白的幾根凜然銀白,全無一點猶豫和過渡。思忖頭發自己尚且如此果斷臣服,我就更不該悲悲戚戚遮遮掩掩了,且就披掛著這幾絲白發,多一份對歲月的謙卑和敬畏。
記得自己小時候體弱多病,吃得很少,長得也寒磣。有親朋來訪,第一眼看見我大多都要驚呼:這孩子怎么這么丑,就像剛從鍋臺里烤出的饃一樣,黃干焦脆!每每這時,母親都會拉過我笑著說,不丑,不丑,五官端莊,眉清目秀,只是黑點瘦點而已……
人雖黑瘦,一頭長發卻豐茂,又黑又亮,多得散開了就像天使的翅膀遮住大半個身子,扎起來就搖搖欲墜,似乎身體全部的營養,都被頭發掠奪去了。到了十幾歲的時候,學會了騎自行車。夏天的午后,洗過澡,穿著母親做的寬擺棉布長裙,披散著頭發,把自行車騎上兩邊都是麥田的緩坡,然后飛一般沖下來,聽著裙子和頭發呼呼作響,感覺就像一棵蒲公英,只要松開車把,裙子和頭發就可以把自己帶飛起來。
那時覺得青春就像一望無際的麥田,青了,黃了,明年一定會再次轉青。有時對鏡梳頭,眼前銀光一閃,心中如驚雷一般,以為頭發突然白了。但只側一下臉就會發現,那其實只是亮得像鏡子一樣的頭發,反射的一片陽光而已。如此一驚詫一釋然之間,就更加堅信,無論歲月怎樣輾轉,自己永遠都會擁有漆黑的長發,就像大地擁有黑夜一樣,不會改變。
然而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偶爾看見有幾根白發隱隱閃現,那幾根白發,幾經起伏,終于穩穩扎根,配享老而有尊的榮光。此時站在鏡前側一下臉,再側一下臉,確認那一絲銀光并非陽光反射,依稀聽見母親在笑著說,不丑,不丑,五官端莊,眉清目秀,只不過多幾絲白發而已……
又依稀想起,母親去世的那天,一向不會化妝的我為母親畫了淡淡的妝。母親躺在老家的土屋里,面容高貴、美麗、安詳,那么多年歲月的艱辛勞頓,那么多生命的痛苦磨難,都沒有改變她與生俱來的氣質。我撫摸母親的頭發時,才第一次驚訝地感覺到,母親那自來卷的頭發,像綢緞一樣柔順,就像她一生的隱忍和慈愛。
那陪伴我的人已經走了,那需要我陪伴的人還在長大。總有一天我也會老去。倘若真有另外一個世界,母親等候在那里,見到我,肯定會像從前一樣,笑著對親朋說,看,我的孩子,她看我來了,長得可不丑呢,只是老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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