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銘,1994年出生于蘭州。因基因突變,自幼罹患世界性罕見疾病成骨不全癥,經歷過十一次大型手術。先后十一次榮獲國家級文學獎項,兩次受邀至人民大會堂領獎,多次在國家級刊物上發表文章。
過去的十天中,我蜷縮在這張異國的病床上,等待時間的救贖,母親則坐在我的床邊,我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她輕撫著我的頭發,親吻我消瘦的臉頰。這樣簡單的動作,會持續無數個小時。一天之內,除了吃飯與置換液體,幾乎沒有人走進我們的小屋。百葉窗向我昭示著晝夜的交替,大片的綠色是我眼中唯一的勝景。我的心沉醉于這安逸的氛圍中,一時之間,竟想將時間定格。
手術已有一段日子了,但我只能微微地向左側身,我感到右側肋骨陣陣刺痛,但當我問醫生時,他嚴肅地告訴我,一切都很好,右側沒有任何問題。我渴望能夠克制住疼的感覺,轉身朝右側躺著,哪怕一分鐘,我也感到心滿意足。我想起去年的仲夏,我躺在臥室的床上,因燥熱的天氣與擾人的蚊蟲而大肆地在床上翻滾時的情景,一年過去了,我卻失去了轉身的能力。倏然間,我發覺自己未能好好體味、珍惜那些自由的時日。我終于明白,越是簡單的東西,在失去后就越發顯得珍貴。我慶幸著,此刻自己還可以自省。
當下的情況是,我迫切地想翻身,朝右側翻身。我發誓,無論多么疼,也一定要在今天翻向右側。這是我在心底對自己要求的底線,一種發自靈魂的尊嚴,與潛意識中對自由的渴求。
趁著母親為我分揀飯菜的間隙,我用左手支起身體。我清晰地感到,身上每一根汗毛都戰栗起來,它們仿佛預感到了將要到來的危險,個個驚慌地搖擺著。我開始向右側用力,一點點將力量集中至腰椎,1度,10度,40度,我用胳膊的彎曲程度丈量著翻身的成果,90度就能成功了!我未感到疼痛,哪怕一絲一毫的疼痛也沒有,當我翻轉至70度時,我甚至以為自己已經康復了!我懷疑自己,疼痛只是長久以來的幻覺,真正阻礙我的,是內心的恐懼與虛妄的假想。醫生是對的,或許我真的蒙蔽了自己。
五分鐘后,我已經完全向右側躺著了,無與倫比的喜悅讓我一時失去了語言能力。映入我眼簾的是截然不同的風景:藍色的門框,淡黃的墻面,白色的地板,以及我那誠懇的老友——那輛深紅色的輪椅。我感到脖子傳來無與倫比的舒爽,幾天來,右側的肌肉以驚人的速度衰退著,直到現在,它才重新派上了用場。
“媽,我翻身了!”
母親轉過身來,略微愣了幾秒后,快速地向我走來。我張開雙臂,我們緊緊地抱在一起。
“媽盼這一刻好久了,好樣的,兒子,你是最勇敢、最堅強的戰士!”
我又想流淚了,盡管這是一個極為平常的動作,但于我而言,卻是最真實、最重大的勝利。當下,我只想保持這個動作,盡情享受這獨一無二的視角,感受肌肉的舒暢與堅持帶來的收獲,我又一次燃起了對明天的渴望,我預感到,它一定會十分生動。
我已經好久沒想過自己的生活了。閉上眼,腦海中呈現出上學時的小徑,教室的門窗,師長們和藹的笑臉及親友們殷切的期盼。生活于我,是這樣與眾不同,我與她邂逅時,她躺在那里,病怏怏的,不肯說話,她幾乎已垂死。十八年來,我與她朝夕相處,試著挽起她柔弱的手臂,親吻她潔白的額頭,與她坦誠而貼心地交流。這一刻,她恢復了生機,生出了對我發自內心的愛慕,我無法入睡,沉醉在幸福中無法自拔。
疼痛之后,我獲取了生存的底氣,像將要淬煉鋼鐵的火焰那樣,我感到萬千的溫度已點燃了我滾燙的身軀。我終于有勇氣重新去規劃未來的藍圖:我想通過切實的努力,考取一所頂尖名校,或許因病痛,我耽誤了些許時間,但我想,總會有那么一個偉大的學術殿堂,眷顧我的意志,傾心于我的能力,愿意給予我更為寬廣的舞臺;接著,我想擁有一份事業,令我獨立而光彩地活著,創造一個更加能發揮個人意志的圈子;最后,我想擁有一位摯愛的妻子,與她一起走到生命的盡頭,一同陪伴親友,體味生活的樂趣。我想,愛情不該僅是浪漫的誓言,或為了生計機械地過活,它需要靈魂,需要堅貞不渝地對未來充滿渴求,然后在時間的考驗中,頓悟生命,享受感恩的快樂。
這一切并不容易,我將承受來自四面八方的阻礙與抨擊。可我又想,當整個中國無法為我做手術時,只有我還堅守著那一絲希望,執著于自己的內心。我質疑了世界,得到了應有的回報。當成功的先例在生命中得以印證,當死亡的鐐銬被生存的渴望掙斷,試問世上還有什么艱險能阻礙人偉大的意志呢?我想不出來,我想我一輩子也無法得到準確的答案。
抱怨著出身的低下,墮落于無用的享樂,屈從于失敗的命運,妥協于現實的枷鎖。或許一時的清醒與堅強的意志,便可改變人一輩子的軌跡吧。我終于找到了受教育的意義,我不顧一切地去學習,不是為虛榮地向別人說自己是名校的畢業生,也不是以功利為價,渴望某一日能獲取體面的工作與高薪。我想要的,只是整個世界的認可與尊重,我想做的,只是不讓以上四種人間慘劇在我身上上演。
有朝一日,當我將要死亡時,我不會懼怕,不會動搖,我會像往常那樣,陪父母聊天,與妻兒一起旅行,為親友奉獻能量,親手再為世界種下一株自由的蒲公英!我躺在病床上,真切地感覺到,即便此刻疼痛席卷我的全身,下一刻我便陷入混沌,甚至于離開世界,我也不再害怕,我已找到了活著的定義——過去的十八年,我終于沒有虛妄地活著。而這令人絕望的手術,給予我的已不僅是能夠存活的肉體,我獲得了一份命運之上的心態,它將隨我終生,直至靈魂灰飛煙滅。
這是多么真實的快樂啊,疼痛即將消除,我能完好地坐著,舒服地躺著,開始像多數人那樣追逐夢想,為了生存去創造生活的價值。倘若有一天,活著的標準不再以心臟、腦細胞、瞳孔來衡量,世界便真的要天翻地覆了。我預感到,所有的人將會站起來,視理想與寬容為己任,用一生的經歷去感悟生命的價值,那時,蒼穹之下將盛開自由之花。
這是我真切的夢想,我愿為它付出一切!我成功地向右側翻身,不僅僅翻過了殘破的軀干,更重要的是,靈魂也翻天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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