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張火丁。開始因為她的長相、氣質(zhì)、唱腔、氣場、孤獨感、不合群……到后來,沒有原因了,只因為,她是張火丁。
開始喜歡程派,的確和她有關(guān)——她唱的程派,是倪云林的山水畫,清極了,簡極了,枯極了,可是,就是讓人心動。她的長相冷,人也冷,可是冷中的眼神卻是善良的。張火丁每張照片都有溫存和善良,一個人的眼神是騙不了人的。她不妖不嬈不媚不俗,從長相到氣質(zhì)。有人唱程派,可以唱成“長三”堂子的味道;有人唱程派,唱成富麗牡丹。只有她,不浮在哪里,老老實實地唱戲,一張嘴,可以聽得到秋天的樹葉紛紛掃起,心里是涼的,眼里是涼的,可是,分明又有著心疼在那里,揪心的,動情的——一剎那,就可以落淚。
后來知道張火丁從廊坊出去,開始唱評劇,就是張愛玲說的“蹦蹦戲”。于是沒事的時候就去廊坊評劇團轉(zhuǎn)轉(zhuǎn)。廊坊評劇團在廣陽道上。早散了攤子,一片荒涼。那院子里還有梆子團,偶爾聽到有人唱梆子,心里酸楚的不行——戲曲的好時候過去了。但知道張火丁曾經(jīng)在這里,心里暖了一下。
也聽人說起過張火丁種種,并不往心里去。喜歡一個人,連她缺點都喜歡,何況沒有個性的藝術(shù)總難成大氣。她的個性就像她的名字,怪極了。她本名叫張燈,后來把燈拆開了叫火丁。燈字本來就怪異,拆成火丁就格外怪異。三個字配起來,居然生來奇異的美感了。想起宋微宗的瘦金體,支支楞楞的怪,可是,就是好。
后來因緣際會也去中國戲曲學院教學,與張火丁同事。但未曾謀得一面。即使遇見了,也未必熱絡(luò)得上前打招呼。喜歡一個人,藏在心里就好,她那時離開中國京劇院,去中國戲曲學院教程派,學生叫嬋娟。
聽張火丁的戲大多是在網(wǎng)上,親到現(xiàn)場并不多。一是她演戲不多,少而精。上海天瞻舞臺貼出演出海報,一天之內(nèi)可以把票賣完,在中國,只有張火丁有這個本事。我去上海一些大學講座,遇見上海一些聞人,她們俱是張火丁的戲迷,她們說張火丁:“她一出場,就覺得全場只有她一個人。”
她性格獨特,與人來往少。但對戲的癡迷讓人敬佩,她是趙榮琛先生弟子,為學戲又跑到南京拜訪新艷秋,新艷秋在戲曲界頗有爭議。可是,她不怕。只要戲唱得好,她一往而前。這倒像她,不熱絡(luò),任憑別人評說——有一次和她的琴師趙宇吃飯,趙宇說:“沒有聽過火丁說過任何人,她只唱她的戲……”
又因為機緣,跟隨裴艷玲大師一年多,寫她的傳記。伶人之間的恩怨聽起來讓人渾身發(fā)冷。其實任何圈子都是一樣。裴先生對張火丁有體惜,而且相當喜歡。說起張火丁,先生說:“火丁是真唱戲的人。”裴先生極少肯定人,一語出了,便驚四座。
又有戲友老曹,迷戀張火丁到瘋狂。有一日喝高了,哭著說:“您如果讓張火丁出來唱戲,我給你磕一個。”我沒有告訴老曹,唱戲與否并不重要了,把人生活好才重要。張火丁久不出來唱戲,但她還是會回來唱戲的——一個人,只要學了戲,就讓戲附了體,她離不了,這東西是鴉片。就像寫字于我,半年不著一字,但一寫起來,深深情情,還是這個款這個式,九曲十八彎,哪里能繞得開?
有一次和傅謹老師談起火丁,倆個人都頗多感慨。但骨子里的喜歡是一樣的,張火丁的氣息和氣質(zhì),恰恰和程派一脈相承。懸崖老梅,枯清自賞。至于別人賞不賞,她無所謂。
夜深人靜的時候,喜歡聽張火丁的戲。可以把孤獨放大,那體積明顯是侵略內(nèi)心了。此刻,可以無所顧忌地落淚了。只因此中可以落淚。手機鈴聲是張火丁的《春閨夢》,每每響起“去時陌上花似錦,今日樓頭柳又清”時,總是感覺自己是那個陌上等待夫君的女子,這樣想的時候,便覺得凡俗的幸福是多么好。張火丁嫁人生子,很多戲迷曾經(jīng)感覺寂寥,我卻為她慶幸,生活才是大戲,她應(yīng)該有的幸福早來的好。
恍忽多年前,在戲院里看張火丁,她正年輕我正年輕,臺上是她舞著水袖唱《荒山淚》,臺下是我為戲黯然驚魂……多少年過去了。回首剎那,人書俱老,她的聲音亦老了,前幾日她灌了一張CD,聲音大不如前。可是我覺得剛剛好,一個人的聲音老到滄桑,再唱那低回婉轉(zhuǎn)的程派,如果是隔了多年她再出來演上一場,想讓人不落淚都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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