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是沈從文的一個重要關口:他轉入了在歷史博物館三十年的日子,一生由此斷然分成鮮明的兩段:文學創作和文物研究。事隔多年,沈從文的夫人張兆和在北京崇文門寓所平靜地回憶道:
1949年二三月,沈從文不開心,鬧情緒,原因主要是郭沫若在香港發表的那篇《斥反動文藝》,北大學生重新抄在大字報上。當時他壓力很大,受刺激,心里緊張,覺得沒有大希望。他想用保險片自殺,割脖子上的血管……
而沈從文在一封未寄出的長信中談及在革命大學心情:“……聽李維漢講話說,國家有了面子,在世界上有了面子,就好了,個人算什么?說得很好,我就那么在學習為人民服務意義下,學習為國家有面子體會下,一天又一天的沉默活下來了。個人渺小得很,算不了什么的!”他在信中連續四次說到“個人渺小”。對沈從文相知較深的老同事史樹青回憶,沈先生的脖子上有刀割的痕跡,但他后來一概不談自殺之事。
歷史博物館及國家文物局歷任領導對沈從文的“轉業”充滿復雜而微妙的情感。老同事楊文和說:“館里有一段對沈先生不好,沈先生情緒低落。沈先生要什么不給什么,沈先生要一間辦公房,館里就是不撒口。我曾聽一位副館長說,‘沈從文,哼,鴛鴦蝴蝶派!’”
在原歷史博物館副館長陳喬的記憶中,歷史博物館的幾任領導都把沈從文看成是“統戰對象”:“張文教是館里第一任書記,50年代初就到了館里。他看不起舊知識分子,對沈從文這樣的專家不太客氣,動不動就訓人一頓,訓得太嚴。而且張經常詐人,讓人交待歷史。”
在那漫長的歲月里,我們很難從沈從文的口中、筆下得到他對領導的意見。他是一個沉默的人。只是到了1968年“大批走資派”的年代,我們才在沈從文的檢查稿中讀到那樣的激憤:“這是誰的責任?我想領導業務的應負責任。他本人對文物學了什么?只有天知道!說我飄飄蕩蕩不安心工作,到我搞出點成績,他又有理由說我是‘白專’了。全不想想直接領導業務,而對具體文物業務那么無知而不學,是什么?”
1959年1月8日是沈從文五十八歲的生日,這一天他在故宮陪三十多個年輕美術學生看了一天綢緞和陶瓷,非常疲累,他給云六大哥寫信,信中說:“我總深信只要工作對國家整個向前有益,也就夠了。個人吃點虧或生活寂寞些,都無妨。”他此時最大的感嘆是,“沒有一個真正知道我在為什么努力的人”。
“文革”初期,沈從文終于沒有躲過去。面對滿墻大字報,極為憂愁地告訴史樹青:“臺灣罵我是反動文人,共產黨說我是反共老手,我是有家難歸,我往哪去呢?”
讓沈從文震驚的是,寫大字報揭發最多的居然是他曾經幫助過的范曾。范曾寫道:“(沈從文)頭上長膿包,爛透了。寫黃色小說,開黃色舞會。”沈從文在一張大字報中用了八個字來表達觀后感:“十分痛苦,巨大震動”。
“文革”期間與沈從文過從甚密的黃能馥、陳娟娟夫婦說:“那時,范曾畫了一個屈原像。沈先生看后,還是善意地指出一些服飾上的錯誤。范曾指著沈先生說,“你那套過時了,收起你那套。我這是中央批準的,你靠邊吧。”記得那是冬天,下著大雪,路上很滑,沈先生走了一個多小時到我們家。他氣得眼睛紅紅的,一進門就講了范曾的事情。他說,‘一輩子沒講過別人的壞話,我今天不講,會憋死的。’”這是沈從文晚年最慘痛的一件事情,后來他再也不提范的名字。
沈從文跟陳喬、史樹青他們一起關進牛棚,挨斗挨批之余,就是清掃廁所,拔草。有時發呆地看著天安門廣場人來人往的景象,然后回過頭對史樹青說:“我去擦廁所上面的玻璃。”常去探望的林斤瀾描述道,臨近生命終點的沈從文常常一個人木然地看著電視,一坐就是大半天,無所思無所欲。有一次,沈從文突然對汪曾祺、林斤瀾說了這么一句:“我對這個世界沒什么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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