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現在我已經可以被別人稱作大人了,而你也日漸衰老。雖然這就像春天的繁花過后必將凋落一樣自然,但我還是會感懷傷逝。自然,我不可能永遠駐留在你的身邊。哪怕是當初剛學會爬行,我便已經開始漸漸離開你的懷抱。我的路程開啟了,你能追隨的只有默默的眼光。但是我當然也不會遺忘一個懷抱和微笑的溫暖。我是男人了,自有男人的一副倔強。我從來不肯對你言表,可我也愈加好奇你的柔情和父性:一雙寬厚的手掌摩挲著我的頭發是怎樣的令人回憶和眷戀,你掃在我臉上的胡茬我依然記著它的輕癢。我時常也去靜靜地把未來劃在天空的云上,去懷想當何時我也會用手掌去呵護另一顆稚嫩的心。到時候,我們的分別該是聚合,我的離開也該是一場回歸了。
時間過去以后,捎帶走的還有許多人事。很多故事遠遠的走開,而我在不變的等待它們的消逝。其中很大一部分是關于你的,這讓我很失落。我們就呆在一起,可又遠得連話也說不上幾句。我接受這現在的你,可也懷念從前。其實我并不如告訴你的那么不戀舊,我舍不得用一個今后就放逐了所有的昨日。那些歸屬于我心底最深處的情感——善的、美的、真的——統統來源于此,這讓我無法冷冷地割舍。當然,今天的你也讓在成長路上跋涉的我,漸覺智慧(自然大多是在撞了南墻之后)。我開始承認你的人生經驗,你的種種預見。你的嘮叨似乎不再贅余,而顯出明晰事理的透徹;你的教訓看來也不是毫無道理,實在是人生路上很好的教導。這些莫名的接納讓我驚訝于自己當初的叛逆,也去冷靜的回味往日時光。我們在一起是變了,還是從未變更?我想自己該在回望里尋個答案。
你我圍著火爐共度一天的日子在記憶里像燭光搖曳,但每次回憶起來都是暖烘烘的。我能聞到冬天南方山溝里干冷的空氣,以及彌散期間的那些木炭燃過的余香。它們就混雜在那些記憶里,在碾出許多個年輪后依然揮散不去。我還能享受著那份時光里的溫度,這不是炭火帶給我的,而是你烤暖后捂在我臉上的雙手的賜予。圍爐真的是讓人很懷念的一個詞,溢滿了溫度。所以我不愿意用詩意去形容這樣的日子。是的,它只是日子,只該被叫做溫馨。我不是詩意的棲息,而是在溫馨的過活。我也會在偶爾的閑暇里回味一家人的晚餐。那是稻花香里的豐年,聽得到蛙聲,也還有許多撂在飯桌上的閑話。瓜田李下的故事總是和星星點點的夜晚般配在一起,你的聲音也夾雜在里面。有一天那些故事仿佛都渺遠了,而我依然清晰著你在這些夜晚的話語。即便連這些話語也散失了內容,可它們殘留的軀殼也給了我無盡的撫慰。模糊地聲音下你的影子無比的清澈。
不瞞你說,我往往流連在這樣的溫馨里樂而忘返。我覺得自己還沒有老到要憑借回憶來過活的年紀,可就是那些細碎的過往像花一樣開得荼靡,陳舊卻鮮嫩,讓我不忍釋手。重游時光,漫溯而上的時候,我往往就能在細微里發現自己的“蒼老”。我似乎就愿意這樣下去,用一個又一個的故事填補自己生活里的空白。忙碌過后,夜深之時,對著這個紛繁忙碌的城市,對著那些迷離昏黃的燈火,總也揮之不去的就是那些曾經的年華里和著你的瑣碎:讓人忍俊不禁的小事,那些細瑣得都快要記不起來的片段。你還記不記得你給我的第一雙小皮鞋?我是記得的,至今也能回味出擁有它的那份開心,純粹的擁有這個世界一般的喜悅。穿上它的那份小心,用小布條擦了又擦,恨不能那一個年冬里它都是簇新的,不想沾上一點污跡和灰塵。現在它在哪里呢?丟了,應該不是吧。它就在那個記憶的角落里,暗暗地躲在那兒,靜默的和我的童年、你的父愛陳列在一起。你該不會忘了你給我做的那個陀螺吧?可惜當初我只在意那個柳木疙瘩快快的做成,竟忘了去看一眼你認真的神情。不然,今后的日子里我自可以無所障礙的在那一連串的動作和神情里多尋著一處溫暖如春的關愛。不過這仿似也沒有太大的關系,我總會在別的記憶里移植出你的慈愛彌補上,要知道你的愛二十年從未變更,從未消減。我的那個小陀螺呀,它還放肆的在鄰家門前旋轉,和著別的陀螺一起,從那個嫩綠的歲月一直到而今。只是時間好像就在這旋轉里迅疾的滑逝了,這個陀螺實在是轉的有些太快,太不近人情。還有老屋前的那一撮火藥,我想你一定不愿意再提起。火藥沖進眼睛那一剎那的記憶恍惚了,我只記得哥哥牽我回家的手,只記得在你懷里的顛簸。許多年以后,回想每每都能神奇的再現那些時刻的感覺:不敢撒開那只手的恐慌,在你緊緊相擁里的脆弱和安慰。不再少不更事,我似乎更接近于那一天的事實;沒有了色彩和物象作標示,奔往醫院的一路顛簸卻完整的勾勒下了你的那些失措、心疼和焦急。是的,我都能體會,從你擁我在懷的那一刻開始,并且從來也不曾忘記。還有……還有很多這樣的不曾忘記,它們都滿滿當當儲存在我的心里,積攢得一年比一年厚實,一年比一年溫暖。
今年回家,你還是那副模樣,抽很兇的煙,頭發稀少的腦袋便在煙霧里更顯得干瘦。這好像是不必再多說的話,一家人總也說要你戒煙,你也只是含含糊糊的答應,再就是毫無下文。所以二十多年過去,你儼然已是一桿老煙槍,實在是沒有撼動敲斷的可能了。其實我又何嘗不明白,到了你這個年紀再說去戒煙多多少少有些強人所難、割人心愛。它成了你生活乃至生命的一部分,斷難說戒就戒了的。但你又能否體諒一家人的情感呢?你也已然成為這個家生活和生命的一部分,其他的三個人也斷難就愿意看你在煙霧里這樣的損失了健康。有時候也想不勸了吧,隨你心愿的人生也許才是快樂的,也才是我們愿意在你臉上看到的;但轉念一想又以為這樣的愛太不負責任,這樣的愛太推脫。我愿意你健朗的伴著我繼續成長,時時讓我感覺你還是以前那個隨時可以把我舉過頭頂的父親;哪怕有一天你不再健壯如初而需要我的攙扶,我也希望你不受著疾病的糾纏,安穩的讓我陪你走到生命的盡頭。我愿意在你暮年的時候還能偶有機會把頭埋在你的懷里,任你蒼老的手撫摸,一如當年我在你撫摸下成長;我愿意在你思念我的時候及時的出現在你的眼前,讓你緊緊的攥住我的手,一如當年噩夢驚醒時你出現在我的身邊;我愿意在你意欲傾吐的時候只靜靜的守著你,我們一起一遍又一遍的再說當年的舊事,一如當年你也這樣默默地聽著我那些傻傻的話;我愿意……其實,我并不是一個想著怎樣能提筆上馬安天下的人,我只是你的兒子,只要能安安穩穩的和你、和一家人一起度過我就再沒有什么的奢求。如是,我的人生應該是最圓滿的了。
可我也知道自己并不怎樣的孝順,年輕的反叛還是屢屢刺傷了你的心。盡管這遠非我的本意,你卻每每無端的成了我的“受氣包”。就像每次假期臨回家的前幾天,我總是美美的設想該給你一個怎樣的擁抱,該怎樣對你低言軟語一番;可一回家好兒子做不了三天,火氣好像永遠都比廣州的天氣來的炎熱。我不知道世界上是否還有人能像你這樣包容我的蠻橫無理,任我傷害而愛我如初。只是知道每一次發完脾氣,和你吵完,總也不必去擔心后果怎樣。是的,當然不會怎樣,你不會給我一副冷冰冰的臉,不會對我愛理不理。明天一早起來,那個叫我吃早飯的還是你;晚上躺下,那個給我點蚊香的還是你……
二十年,我一直都這樣心安理得的享受著你的呵護,甚至到今天也沒能對你說上一句感謝。而我也知道在你這里可能并不介意這一句說辭,你如山樣的愛一向就這樣默默地守候在我的身邊,放我高飛也遠遠牽念。二十年,我人生最開始的一段路只和你共同擁有,上面滿是喜悅和幸福,滿是父愛相隨。走過這如許的時光,現在你也發際斑白了,終于我攢下好多話要對你說,可到嘴邊原來它們都懦弱得不肯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