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像一只蝴蝶,被雨水沖刷了顏色;激情像一駕馬車,被沖撞得四分五裂;青春像一縷輕煙,隨風飄散在眼前;夢想像兒時的諾言,湮沒在塵埃里面。回憶像無船的津渡,滿布著凄涼的迷霧;而我是不會水的孩子,張望著對岸的幸福;你卻是一只風箏,斷了線越飄越遠,在斷線的另一邊,是我帶血的心弦。
一年來我總是做同樣的一個夢:風雨交加的曠野,凄厲的北風,黑沉沉的天際,深邃而空洞。便在那夜色的盡頭,那風雨的背后,翩翩地飛來了一只蝴蝶,她的體質是弱的,她也并不美麗。風撕咬著她,雨淋澆著她,她的眼睛早已不辨方向,冰冷的雨水早已濕透了她的翅膀。她依然勇敢地前行,她在尋找著什么?那遙遠而未知的光明?那清冷而遙遠的星星?還是那朝陽東升,明亮而溫暖的早晨?她慢慢地飛遠,飛出了我的視線,我卻無端端地,淚流滿面,是她嗎?那個我心口上早已結痂的傷痕?我以為早已經遺忘的往事,在那風雨的深處,又緩緩地浮現:那個暑假,我背著吉他回家。
下午到的家,高興地叫過爸媽,便匆匆地把行囊放下,好象并不是離開一年了,才從那遙遠的北京回來,而是像幼年時在外面調皮了一天,推開房門,看見那古樸的飯桌上香噴噴的飯菜,那祥和的燈光下父母關切的臉。這是一個江南普通的小村,幾十戶人家錯錯落落地散在一個山坳子里面,村口是一口大大的魚塘,盛夏了,散發著濃濃的蓮花香。向晚的時候,總有一群調皮的孩子脫得精光在那里嬉戲,直到夜幕低垂。村子后面是環繞的小山,不高,也不陡峭,春天有似火的杜鵑,夏天有濃陰遮掩,秋天是斑駁的枯葉,滿綴枝頭的野果,冬天便是光禿禿的一片。村前是無垠的稻田,盛夏時黃澄澄的望不到邊,到處響著打谷機的轟鳴,四處是忙碌的人們。縱橫的田間小道,彎曲的水渠小溝,記刻著我多少的童年溫馨。草草吃過午飯,換上原來在家勞動時穿的衣裳,帶上草帽,脫去了皮鞋,便和父親下地了。灼熱的陽光刺得人眼睛生疼,烤曬得人像置身火爐,卻沒有一絲的涼風。躬身割稻子的時候更是地悶熱異常,我平靜地忍受著,默默地干著活,腦子里想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或是在心里唱著歌,以此減輕自己的勞累。
半下午的時候,休息了,父親切開了一個大西瓜,邊吃邊和我說著話。他說原先咱們屋后面的老陳的女兒你記得么?我不由得臉紅了,說記得,怎么,她回來了么?他說回來了,不過可能熬不過這個夏去呢,她得了肝癌。嗡的一下,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手中沒吃到一半的西瓜掉到了地上,傻傻地轉身就跑,全然沒有聽到父親的呼叫。朋友,看到這里,您或許會以為我是在故意編寫一個凄涼的愛情故事了。是啊,我真的寧愿是我在編寫,是我無聊的編造,可是我心愛的姑娘,那從小的青梅竹馬,那發誓要做我新娘陪伴我一生的她,便是在那個夏天悄然離去了,只在我的心上重重地劃上了一道今生難以痊愈的傷痕。我已經記不得自己花了多久的時間才跑到了她家的。只是知道那石板路火一般烤傷了我的腳,我甚至不知在哪里被玻璃劃破,在那條路上留下一個個帶血的紫紅的腳印子。我砰地推開了那熟悉的門,像個瘋子一樣地大叫著:燕!燕!在那悶熱的小房間,在那張古老的木床上,躺著的正是我的燕。那是怎樣一張刻骨銘心的臉,我見到她的時候,那上面干瘦得只凸顯出那一雙依然明亮的眼睛,我的淚嘩嘩地流淌,心里仍是一片空白,只是白癡般地一直呼喚著那個名字。
她早已看見了我,掙扎著要坐起身來,我趕滿搶身扶起了她。你回來了!游絲一般的微弱,我點點頭,她的臉上掠過一種笑,凄美而蒼涼,那笑容的背后,是怎樣的一種期盼欣慰和絕望。我緊緊地抱住了她。我小的時候,她們家便住在我們家后面,她是外地人,來我們村以后沒有自己的房子,便住了那間荒廢的倉庫。她們家人和我爸媽很好很好,她爸爸是養蜂的,于是甜甜的蜂蜜,連同她甜甜的笑,滋潤了我原本灰暗的童年。那時我很頑皮,她似乎每天都是跟著我,掏鳥窩,在小水溝里抓魚,在起風的秋天,折好多的紙飛機。后來上學了,是同桌,她成績不好,聽寫不會便老是挨打,長長的篾片,打得小手通紅,她卻從來沒有哭。我四年級的時候,去了縣城讀書,她依然在村辦小學,后來上完了公社中學,便輟學了,幫著她父親養蜜蜂。
初涉世事的我們,終于知道彼此在各自生命中的意義,我卻一直不敢說。直到高二那年的暑假。那是一個美麗的黃昏,我和她并肩坐在后山的那片濃陰遮蓋的小樹林,細碎的夕陽像一顆顆金錢灑在我們身旁。我身旁的她,一直沉默著,扯著一根小草,打了結,又拆開,打了結,又拆開。不時地看著前方,而后又深深地低下了頭。一股幽幽的香,如蘭似馥,飄在我的身旁。四處有嘰喳的鳥鳴,晚歸了在枝頭嬉戲。我終于側過臉去,看著她。她已經不是幼年時那個糾纏著我要這要那的燕,已經不是那個在我在水溝抓魚被玻璃狠狠將腳割破以后一路大哭著扶著我回家的燕。她已經是一個俊秀而嬌羞,善良和淳樸的農家少女,我的青梅竹馬的小情人。她感覺到我在看她,小聲地問道:明年,你便要考大學了么?我點點頭。那你可要努力。我會的。那就好。雪峰哥,要是你考上了,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你還會回來看我么?會的,當然會。
沉默,她依然是沉默,我卻分明聽見她漸漸加速的心跳的聲音。好象是積蓄了許久,鼓足了勇氣,她突然側過臉來:雪峰哥,我長大了,做你的媳婦,好么?我呆住了,接著便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個拙笨的擁抱,并在那夕陽的碎末中第一次吻了我心愛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