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經常和小豆隔著窗戶玩，他家的小吃店有一扇小小的窗戶是開在小區里的，我非常喜歡和小豆玩，其實，只是看他在玩。他實在是個很會玩的孩子。我有很多玩具，積木，電子小狗，他只有一個顯得臟兮兮的皮球，但是我總覺得我愿意拿一切的玩具換他的皮球。

他爸爸是小區門口大排擋的店主。我很羨慕小豆，因為他總能吃上最新鮮的羊肉串。而我爸爸總說那東西不干凈，他只會給我買上好佳。

“要是能和你換換爸爸就好了。”

小豆斜視我一眼，“我爸他一個字都不識，都沒有表情，都不懂什么是笑，像一頭牛!你真傻!”。

他繼續在那布滿油污的窗臺上用皮球耍出各種花樣。我羨慕的仰頭看著他。

他玩的更歡了，球拍的一次比一次高，嘴里還哼著一支我從來沒聽過的兒歌：“小皮球，圓又圓，你拍它就強，一拍上樹，二拍上房，三拍竟然跳池塘。”

他用臟兮兮的袖口抹抹自己已經流下來的“黃面條”。

“我沒聽過耶!你教我好不好?”“我也就是隨口那么一念。”

他把皮球扔給我，我試著拍了兩下，球立刻就滾遠了。我急忙跑過去，無奈球跑得比我快多了。

“你知道狗熊是怎么死的么?”

我搖搖頭，把好不容易撿回來的球遞還給他。他輕蔑的看我一眼。

“笨死的!”

“真的么?為什么會笨死?我以為是讓蜜蜂蟄死的。你可以自己看小畫書了么?哪本書里畫的?我回去讓爸爸念給我聽!”

我興奮的直跳腳，他把球輕輕按在窗臺上，輕輕俯下身子。

“我在說你，狗熊!”

我生氣了，我跳起來想打他，無奈我只能夠到窗臺的邊。他用更加傲慢的眼神看著我，我靈機一動，一把搶下他放在窗臺上的球，我把球遠遠的扔在地上，球以很快的速度跳開了，鉆進旁邊的花池子里不見了。

他朝我怒吼著。“把球撿回來!”

我沖他扮了個鬼臉。他跳回店里，飛快的繞到小區門口，警衛攔住了他，他急得滿臉青筋暴起，高喊著“我的球!我的球!我的球在里面，我只有那一個玩具!!”

我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心中充滿了報復的快感。

“你把球還給我，我請你吃烤羊肉串!20串?”“我掰著手指頭數了數，可是沒數出多少是20。我看看自己已經用完的手指.

我威脅的看他一眼，伸出自己白胖的一雙小手“必須請我吃10串!我要吃好多辣椒的!”小豆又用袖口擦擦鼻子，爽快的答應了我。

這一年，我不到四歲。小豆嘛，不到五歲。

二

“喂，多少分?”我正看新發下來的數學卷的時候，突然有人拍了我一下，我嚇了一跳。

“多少分?”小豆不等我回答，就把卷子抻走了。我得意的看著他。“怎么樣很高吧，99呢，老師說這次的題比較難呢。”

小豆輕蔑的把卷子拍還到桌子上，他從褲子里抽出一張顯然已經被他卷過很多次的紙，他把它環成筒裝，像打開紙卷軸般一點點的旋開，一個個紅色的對勾映入眼簾。卷頭上批著一個大大的“100”。

小豆笑得捧著肚子趴到了地上，“99分你就滿足啦，哈哈，敗在我手上了吧?差距，這就是差距啊。哈哈哈哈。”

旁邊的同學也都笑了。

我卻生氣了，我指著他，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最后悶出一句“你你，你跟我比彈鋼琴啊。哼，我有你一點也不會的，我就是比你強!”

小豆終于不笑了，他的臉有點紅，“我家不是不能給我提供鋼琴么，要是我有了鋼琴我肯定比你強!”

我扮了個鬼臉，咬著舌頭，嗚嚕嗚嚕的，“反正我就是比你強，我會你不會的，你別找理由，家里窮就是你不如我的理由么?”

剛說完，我就意識到我說錯話了，媽媽說過，不能嘲笑貧困的同學。

小豆的臉漲紅了起來，他緊咬著嘴唇，嘴唇又點泛白。

“那個…對不起哦。”

小豆像沒聽見一樣，他像是在思考著什么。

“對，前途一片光明，就是這個句子。我想說，我光憑學習，我就會前途一片光明!”

“那個，你聽到我剛才說什么么?”“啊?什么?你看，我從課外書上看的這句子，我用的好吧?好不容易想起來了，可不能再忘了，他飛奔回座位，仔細的在紙上寫著什么。陽光斜照在他的臉上，照出了他臉上細小的絨毛，他的界限毛茸茸的。

這一年，我們一個8歲，一個9歲。

三

“終于考完了!”我歡呼起來。

我奔到別的班去找小豆，正好看到他低著頭從我眼前走過，仿佛沒看見我，我一把拉住他，“期末考試好簡單哦，怎么樣?我考的很好呢!”小豆甩開我的手走開了。

我追上去，小豆放開步子，跑遠了。

我茫然的站住，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

到家的時候，我發現門口雷打不動的燒烤攤沒有了繚繞的煙，店子的破木門關的緊緊的。我有點納悶的走過去拍拍門，里面有些微的聲音，呆了好久，一個才到我腰的小孩打開了門，“咦，你哥哥呢?”

小孩哇的哭開了，“爸爸暈倒了，哥哥去醫院了，爸爸病了，嗚嗚嗚嗚…”我把他抱起來，“小果不哭，小果不哭，我陪你等你哥哥好不好?”小果不哭了，淚水在他臉上劃開一道清晰的白痕。他抬起胳膊，要去擦流下來的“黃面條”，看到這個熟悉的動作，我按住他的手，取出紙巾給他擦了擦，抱他從側門進了里屋。

跟小豆認識這么久，還真是第一次進他生活的地方。

墻壁反復不經意間打翻了硯臺，到處黑一快白一塊的，正中央掛著一張黑白照片，一個憔悴的女人瞪著和小豆一模一樣的眼睛，注視著一張大床，一張桌子，這便是全部家當。

桌子上堆滿了小豆的書，但是收拾的非常干凈，在桌子的一個角上，我發現了一行幼稚的小字：“要相信，我的前途一片光明。”

我在桌子前坐了下來，小果爬上床，拉亮了一頭頂昏暗的白熾燈，笑嘻嘻的看著我，“哥哥每次學習都是我幫他拉燈，我很懂事!”我沖他笑了笑。

等了很久，才聽到門吱呀開了，小豆看到我的時候，頗為驚愕，滿臉疲憊的他呆坐在我對面。他一句話也不說。

而我，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過了好久，我只能聽到小果在旁邊拍皮球的聲音，突然，小豆哭了，他捂住臉，他的哭是不出聲的，他的肩膀一抽一抽的，有眼淚順著他修長的手指滴下來，小果驚訝扔下球，他使勁的扒哥哥的手，“哥哥哭了，哥哥羞羞!”小豆的肩膀慢慢的安靜下來，他用紅腫的眼睛看著我，“我不能上學了…”

“我不能上學了!我不能上學了!”小豆瘋狂的捶著墻，骨頭和墻的撞擊發出悶悶的咚咚聲。

“你可以兼顧的啊。”我提醒他。

“誰維持我們的生計，拿什么給爸爸看病，誰照顧我爸爸，誰照顧我弟弟?初中一畢業，學費哪來?”

“社會可以幫助你啊，你家窮，你可以尋求社會幫助啊，捐款!對捐款。還有社會補助?”

小豆斜了我一眼，“我不窮，我家不窮!我不用別人幫助!不用!!”

突然，小豆站了起來，他使勁的推了我一把.“我和小果要休息了。你回你家去!一小姑娘，大半夜跑男生家，你也不嫌丟人!”

我還想說些什么，小豆使勁把我推了出去。

門狠狠的關上了。

這一年我15，小豆16。僅僅還有6個月就是可以圓夢高中的中考了。

四

已經半年多都沒和小豆說話了，我把高中錄取通知書在手里捏了又捏，終于下定決心，我把錄取通知書放進口袋，向門口走去。

這六個月，我經常可以看見他在門口的煙熏霧繞中忙碌著，竟然連一次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我挑了張桌子坐下，小聲喚他，“小豆!”他轉過身，臉上甚至沒有絲毫表情，他變得和他爸爸一樣，不懂什么是笑。

“小姐你要什么?”我一下子呆住了。“什么?小姐?”

小豆的表情依然木訥，他變了，真的。甚至是他那雙拿慣了筆的白皙修長的手都變的油膩粗糙了。

“二十串羊肉串，要好多辣椒。”“好的。十元。”我凝視著他毫無波瀾的眼睛，一字一頓的說，“我吃完再付好么?”他點點頭，又扭頭去照顧別熱去了。

我的眼淚一下子下來了，他沒有過去了。

我放下一張一百元的鈔票，扭身離開了。

還沒走進小區，小果突然追上來。他把一百元塞到我手里，“我哥說，請你不要施舍他。”我頓時覺得手里的鈔票好重。

我正要離開時小果又拉住了我，“我哥說明年才有錢讓我上學，我想在家自己學，姐姐你能告訴我這句話什么意思么?”

我接過他手里的一張小紙條上面用七扭八歪的字寫著“要相信，我的前途一片光明。”

“哥哥有的時候看見這句刻在桌角上的話就會發呆，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輕輕的拍拍小果，說“姐姐也不知道。”

小果一臉的傷心。

他拍著那只小皮球走回店里，嘴里還哼著調子“小皮球，圓又圓，你拍它就強，一拍上樹，二拍上房，三拍竟然跳池塘。”

我想，我是真的不知道。那紙條太脆了。禁不起我的揉捏，碎成一片片，一條條，風一吹，就揚的沒了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