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九月九的夕陽把最后一抹光亮輻照在父親臉龐的時候,父親懷著不安,不舍地離開了人世。
父親走了,留下臥病在床的母親和15歲的我。
母親盡管悲傷得撕心裂肺,但沒有放聲大哭。從我有記憶以來,母親就很少下床。身體的孱弱讓她只有以淚洗面,低聲哀吟。
發喪過后,母親從枕頭下輕輕拿出父親留下的錢夾,里面僅剩下伍元捌角,我別無選擇,從縣第二中學的高一一班輟學回家,從此別離了高考。
高考之夢的夭折,讓我的心靈之痛無以復加。青春之路因少時喪父這一厄運而變得命運多舛。
三口之家剩下一病一少。我開始咬著牙齒地奮發而無怨。15歲的年齡,我就這樣帶著同齡人少有的成熟走進了社會。
發喪的次日,天未放亮,我扛起了钁頭,來到了村東的承包田內,刨起了玉米秸稈,累得滿身大汗,也不敢有絲毫的喘息。刨至最后一壟,終因體力不支,雙手握著的钁柄拼向了腳踝,傷處翻開了白嫩嫩的肉,沒有多余地流血,也竟然沒覺的痛,我用擦汗的毛巾纏繞后,孤獨地坐在地頭,落寞地抬頭仰望那燦燦的白日,淚水卻不爭氣地無聲中流進了嘴角……我除了不勝的體力,剩下的,有且只有藍天下任我自由呼吸的空氣!
我掙扎地活在人群中。他人在生活,我在活著。活著的我,卻急切地產生逃離農村改變命運的夢想。這夢想融入骨髓,與身軀中流淌的熱血一起升騰!
機會來了。
河北為盡快解決農村師資困乏,面向初中畢業生,招考中等師范。我欣喜如狂,猶如即將溺水而亡時驀然發現了前方的救命稻草。我找到出嫁的姐姐,并保證考后永不再進校讀書,母親終于被說服,我來到了4公里外的一家鎮中,在距考試尚有數月的光景里,我惜秒如金,生怕輸不起的現實,再次奪走我唯一的希望。
每天深夜睡前,我都要喝下滿滿的一大茶缸水,憋醒了小便后,就是學習的繼續。我無數次地在嚴寒中把雙腳放進冷水盆中,去祛除了大腦的困意。一次鬧病,發展到在便泄物中帶血,我也生生地不敢告訴母親,靠著自己內心的強壯和年輕的體質,硬硬闖了過來。
我苦難的堅持,換來的卻是成績的收獲而結果的失望。全縣中師考試,我成績位居第三,然而,就在查體組檔后擬定入取上報的關口,晴空炸響了霹雷,我錄取的資格被取消了!
天空陰沉,下起了瓢潑大雨。我走進雨中,任雨水沖體卻難洗我內心的憤懣。難道我曾讀過高中就犯了罪?考試,難道不是以成績決定錄用的手段?淚水和著雨水而流,無奈面對殘酷而哭。我攤開了信紙,把一腔的疑問蘸著憤懣的激情寫成了文字,投寄給《中國青年報》,人生的道路不是越走越窄,而是人為條文的阻礙,讓一位農家孩子無路可走!
發出的憤懣沒有回音。16歲那年,我的人生第二次從希望中破滅。
一生“少怕喪父”的致命厄運,一場孤注一擲的奮斗空夢。我只有自我舔傷。人生之路,再次回到了生存的原點。
深冬的北方一馬平川,深夜的天空格外靜謐,裸露的自然將地面的遼闊和星空的深邃,毫無保留地展示給每一個深夜間還在勞作的人們。此時,我終于在強勢戶加塞過后,盼來了給村西北麥田澆冬灌水的機會。坐在田中的墳塋上,孤獨的我沒有恐懼,未進晚餐也沒有饑餓。只要能達到目的,即使過程中有折磨,我也只享受目的達到的幸福感。不一會兒,東北方向的天地相接處,圓圓的月亮拱破地平線的浮云,像是黃瑩瑩的燒餅,懸掛在藍盈盈的夜空。我望月沉思,再次萌生拱破現實浮云,像月亮借光發亮讓人仰視的欲望。
于是,我與好友夜晚相約,來到了3公里外的一家鎮區影院。這是父親去世后的第一次奢侈,既有與好友惜別的紀念,也有為自己能去軍營發展的喝彩!
喝彩卻又在悲劇中謝幕。3天后的早晨,鄉通訊員來到我家,通知讓我復查,我將信將疑。“如果不去,就算你放棄了!”我一路飛奔趕到縣武裝部,復查的結果自然是不合格。
世道人心,或善或魔。原來,村里只有一個服役指標,村民兵連長朋友的孩子與我同欲當兵。他們經吃喝串聯,便通過復查的微妙方式頂替了我。
“山上有棵小樹,山下有棵大樹,我不知道不知道那棵更高那棵更壯……”一次次希望一次次失望,我真的不知道前行的路上,還有多少柵欄……
苦難是人生一筆最好的財富。難道我宿命中注定積累這種厄運、打擊、排擠的“財富”?我在困惑中不解,在不解中愈發激化了不服世態炎涼為人爭強立世的不屈信念,我找出《陋室銘》,寫成了條幅掛在床前,天天面壁思索,天天激勵自我,終于發現苦難意味財富的內涵:斯人生大苦大難所激發的信念及其產生的力量,豈不是真正意義的財富?我豁然開朗。
于是,我決定進入城市,闖闖獨屬自己的一片天空。
我選擇了距故土最近的山東臨清,來到一家棉紡企業建筑工地,一邊做著苦力,一邊等待著城市機會的垂青……
就在此時,家鄉一位教師因“超生”被辭。是留在城市等待發展,還是返村應試代課教師?我選擇了后者。
應聘考試由鄉里主持。全鄉3位被辭教師的替補人員一起招用。考場上呼啦啦來了上百位的考生,朱紫相奪的競爭,我這位“窮得只剩下知識”的應聘者,不僅從應聘本村代課的30多人中成績第一,而且在全鄉也是力拔頭籌。
據說這個名額內定為村書記家高考落榜的千金,但由于鄉某領導的堅持公開,讓我“頂替”了。內心壓抑已久的怨氣,我在現實中第一次獲得了宣泄……
19歲,我當上了代課教師。當年高中同學正值考上學府在學堂,我已身在農村代課在教堂,望未來,盡管有天上明月亮光光,地上水洼明汪汪之別,但我這洼水融進了月亮,就要在地上折射出最明亮的光芒。哪怕前程多坎坷,我無怨無悔。
代課的第一天,校長就色厲而內不荏訓示:“若不適應,你隨時將被整頓下去!”然后,分配到學前班,去做半是“阿姨”半是“教師”的工作。警告的內涵,我已諳知;歧視性的安排,我早有所料。父亡母病的農家子弟,能在學校遭到歧視,也是奮斗的結果,想想就笑了。從此,我與泥頭土臉的孩子,在童心中玩耍,在玩耍中授課。孩子樂了,家長認了;后來有位三年級的女教師因休產假歇課,我便被補丁一般地頂替上去。代課三年多的時光,從學前班的孩子,到小學二、四、五年級的語文、數學,直到初中的地理、物理,我經受了無數次地任課調整,經受了兩個學校的變換,做到了讓學生、家長滿意,讓校長無剔可挑。不是屈服于身上的枷鎖,而是對我內心的尊重。受教的這些農村學生,與我如同,都是平民家的希望。學到的知識,猶如掙脫腳下羈絆的撐桿,也許會改變他們一生的命運。
我乘著這葉扁舟,依循著社會為其定制的軌道,在足夠3年教齡之后,便以優異成績考上了師范院校,離開了土地,改變了農民身籍。
這一年,我22歲。
師范院內燈光如晝,師范院外霓虹燦爛。面對霓虹外面的精彩世界,面對將來更為強大的競爭,我在院內與書為伴,燈下苦讀,不想再讓無奈的尷尬和無盡的苦難,奪逝我的青春。
提升全而專的功夫,我選擇的專是寫作。白天師范的圖書室里,我頻繁地更換著借閱的書籍;夜間他人睡下的寢室內,我便悄悄走出,偷一處燈光,汲取著知識的營養……
入校的次年,我試著把首篇處女作發給了市級黨報的副刊,迎來的不僅有刊發的報樣,還有劍石編輯的約稿函,此后一發而不可收;再次年,省級報紙,省外雜志便不時地出現我的時評言論和雜文……正值樂此不疲之時,我的故事被文友整理,居然在中央人民電臺播出。從憤懣疾書給《中國青年報》的吶喊,到中央電臺播出我的故事,這跨越時空的呼應,讓我感慨萬千!
畢業之時,先后五家單位與我約談。從排擠到爭搶,我萬千感慨,24歲的我,選擇并走進了黨委機關的宣傳部門。之后,便有了在省會石家莊,在首都北京會堂,接受了一項項榮譽的光影。
……
再次抬頭看天,天依然深邃;再次俯視大地,地依然遼闊。立足于天地之間,回望走來的路,我感謝苦難篤賜我的不屈信念。是它,讓我在志高不過天路長不過地的青春之旅中,實現了夢想,領略了別樣的成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