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故鄉在沂蒙山深處的一個村莊.村外不遠處有一片山區少見的楓樹林.那楓林遮蔭幾十畝,春天擎起一片青春的綠云,夏日匯成一泓生命的湖泊,秋天又燃成半山灼目的火焰,把山村襯映得格外秀美。只是林子深處高聳著二十幾座墳冢,給林子平添了一種肅穆和深沉.
讀小學時,我第一次隨母親到故鄉過暑假,常看到一個跛腿漢子在楓林里流連.他有時細心地給墳堆拔草添土,有時則長久靜坐在墓碑旁,仿佛在默默傾聽著什么。像一座莊重的雕像.有一天,我終于按捺不住好奇心理,躡手躡腳走過去,問他在干什么?他稍一愣神,用粗糙的大手撫摸著我的頭,笑著說:“在聽樹林說話呀!”我滿腹狐疑地望著他,只見他年紀還不到50歲眉梢眼角的皺紋卻像刀刻斧鑿—樣深刻,臉上沒有一點調侃的神情.
來故鄉的次數多了,我們漸漸熱稔起來,他就在鄰村居住,是周圍幾十里最負盛名的鄉村醫生.這一帶幾乎出門就爬山,步步踩石頭,而作為鄉醫,又常要出診遠行,我不禁為他擔心,他一條腿跛得厲害,怎能吃得消那高低不平的山路?聽到我關切的詢問,他習慣地撫摸著我的頭笑著說,“沒事兒,這山巒溝坎都認得我,對我可親呢!”
周圍村莊的鄉親都說他的心腸熱,幾十年來不知救治了多少鄉親的疾痛,我的一個遠房舅媽就曾告訴我,有一次,家里孩子得了肺炎,恰好抗生素用光了,他冒蕾傾盆大雨,連夜磕磕絆絆跑了幾十里山路到縣里進藥.孩子的命保住了,他卻得了重感冒,足足半個月下不了床.這雖已是幾年前的事了,可舅媽講起來仍禁不住有些哽咽。
隨著歲數的漸長,我回故鄉的次數越來越少了。但每次重返故鄉,出于一種特殊的情感,總是忘不了為老人買幾本適于農村的醫藥書籍.每當收到這種饋贈,他總是高興得抖動著胡須,笑容也格外動情燦爛.他老得漸漸佝僂了腰背,已經夠不到撫摸我的頭頂了,腿也瘸得更為厲害,可他還在為山村鄉親治病,聽說還帶了兩個徒弟。
最后一次重返故鄉,是我在大學讀書期間,剛到村里就意外地聽到老人已然作古的消息。
那是前一年嚴冬的一個深夜,鄰村一個漢子突然得了急腹癥,為防止途中發生不測,老人堅持帶著急救藥品護送病人到縣里手術,他一路小跑地高擎著馬燈在崎嶇不平的山間小道上引路,兩個多小時趕完了15公里多山路.擔架順利抬進了縣醫院大門,他卻突然一頭栽倒在地上.老人從此再未醒來。
當時雖處那個“史無前例”的特殊時期,四鄉八村的鄉親仍用最隆重的傳統禮儀為他舉行了葬禮,把他安葬在那片楓林里。
關于楓林中那片墳塋的來歷,幾年前我已聽鄉親們講述過:還是在抗日戰爭結束前一年的一個拂曉,敵人突然包圍了這一帶村莊。當時這兒駐有八路軍一個野戰醫院,為掩護傷員和老鄉脫離虎口,幾十個醫務人員拿起武器和敵人進行了殊死的搏斗,但最終未能突破敵人的重圍。老人是這場戰斗的唯一幸存者,他身中6彈昏迷在血泊里,被掩埋烈土遺骨的老鄉發現后掩護下來。經過幾個月的調養治療,老人奇跡般地活了過來,但由于子彈打斷了腿骨,從此落下了終身殘疾。因為眼部隊行動不便,他要求就地復員給當地群眾治病。一干就是幾十年。
解放后,政府曾打算將烈士的遺骨遷入烈士陵園,經當地群眾一再要求,才把他們改葬在這座楓林里,與他們曾保衛過的人民廝守相伴。現在,老人又回歸到了當年的戰友們中間。
我又瞻仰了那片楓林.楓林深處,老人的新墳和戰友的舊墳排列在一起,像他們生前一樣比肩而立,親密無間。
我靜靜肅立在楓林里,一顆顫抖的心靈穿越時空的隧道長久地感應諦聽。一陣輕風掠過林梢,濃郁的枝葉發出沙沙的響動。我感到,此時此刻,我已聽懂了楓林那足以使我受用終生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