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收工之后,端午的父親將家里僅有的幾斤花生全部裝進一個蛇皮袋。裝好花生,他又將家里一只正下蛋的老母雞捉了。
這兩樣是他們家里最珍貴的東西,花生本來是留著過年招待客人,母雞是家里的油鹽罐。端午的母親見了,忙問男人要做什么,端午父親板著臉不回答。父親不回答,母親就不敢再問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男人提著花生和老母雞出了門。
端午父親是深夜才回家的,回家時,端午已經(jīng)睡著了。父親把睡夢中的端午喊醒,高興地對他說:“你準備一下,明天去學校復讀,王校長答應了,收你。”
這是端午高考落榜一個多月來,父親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地跟他說話。
村里一起參加高考的總共三個人,那兩個都考取了省城的大學,唯獨端午落榜了。端午的落榜,就像一塊巨石一樣,壓得一家人喘不過氣來,特別是看到另兩家每天像過節(jié)一樣,總是聚滿了慶賀的人們,端午父親的心里就難受,一張老臉不知往哪里擱。
端午父親是生產(chǎn)隊長,生產(chǎn)隊長也是公雞頭上的肉——大小是個冠(官),隊里一百多號人,每天誰做什么,誰不做什么,都得聽他安排。如果有人干活時偷懶耍滑,他發(fā)現(xiàn)后,不把那人罵得狗血噴頭是不會罷休的。可自從端午落榜后,再沒有聽到他罵人了,對那些偷懶耍滑的人,他也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端午父親是個直脾氣,哪受得了這種委屈?一心想著讓端午復讀,明年再考。
那時,農(nóng)村孩子要想跳出龍門,只有高考這一條路。千軍萬馬擠一座獨木橋,想復讀的人很多,所以,王校長的架子端得老大,沒有硬關系,他是不會給你開綠燈的。端午父親不知使了怎樣的手段,才攻下王校長這道關。
可端午并不領父親的情,死活不去學校復讀,端午怕明年再考不上更丟人。父親氣不過,給了端午一頓老拳,將端午打得滿臉流血,還咬牙切齒地說:“不怕你生得賤,我倒要治治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
自此,端午就沒得好日子過了。盡管端午還只是一個大男孩,拿的是跟女人一樣多的工分,他父親卻要他跟男勞力一起干活。隊里男勞力少,干的都是粗活重活,如挑大糞、送公糧、挑草頭,一百多斤重的擔子壓在肩上,端午稚嫩的肩膀很快就磨破了皮、流出了血,汗水一浸,痛得鉆心,但端午仍咬牙堅持著。看到跟他同齡的伙伴們都跟著女人一起干比較輕松的活兒時,端午心里就對父親生出了恨意。
可恨歸恨,對父親的安排端午不敢違抗,因為他當初跟父親發(fā)了狠話,說他就是種田累死,也決不去學校復讀。端午天生一個牛脾氣,是不會求饒的。好在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磨煉,肩膀慢慢結(jié)了痂起了繭,不再像先前那樣痛了。
轉(zhuǎn)眼到了收二季稻的時候。這對垸里的男勞力來說,是一個極重的任務,全隊一百多畝稻子,只有十來個男勞力一擔一擔地挑到稻場上。一到這個季節(jié),男勞力的活基本就是挑草頭(捆成捆的稻子)。
為了節(jié)約土地,隊里將稻場建在一座山頭上。上稻場要爬一道長長的坡,挑一擔百來斤重的草頭上稻場,一般人都會腿發(fā)軟,眼發(fā)黑。因此,有人在上坡處放置了兩條木馬,年老體弱的人可將草頭放在木馬上,歇歇再上坡。不過,青壯漢子這樣做是會遭人笑話的。
端午那時力氣還沒練穩(wěn),到了下午,兩條腿就沉得像灌了鉛,上稻場時,不由自主地向那兩條木馬走去了。可端午還沒走近木馬,后面就響起了一聲怒喝:“做什么?”是父親的聲音。父親說著,搶先一腳將木馬踢翻了,說:“你也不怕丟人!”
父親的舉動更讓端午心生恨意,本想將草頭丟到地上去,可他沒有那樣做,因為此時他的肩頭突然有了力量,兩條腿也變得靈活了,竟一路小跑上了稻場。
恨能產(chǎn)生力量!
自此后,一到上坡處,端午的心里就燃起了怨恨之火,怨恨之火一起,端午的身上就有了力氣。每天,端午就是靠著這怨恨產(chǎn)生的力量,堅持到天黑。
稻場上草頭堆積的小山越來越高,田野上星星一樣的草頭越來越稀了。到了第五天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每人只剩下最后一擔草頭了。大家都很高興。端午更慶幸,自己竟能堅持到最后。端午想,自此后,再也沒有什么活兒難得倒他了。
端午拖著疲憊的軀體,歡快地走到了田頭。端午發(fā)現(xiàn),大伙兒下田后,都自覺地向遠處的草頭走去了,而最近的一擔草頭竟沒人挑。端午想,這可能是大伙兒有意照顧他。
挑到這個時候,大家都疲勞到了極點,少走一步路也是好的,他們能把最近的一擔草頭讓給端午,除了同情,更體現(xiàn)了一種溫情和善意。端午雖不好意思,但還是接受了大家的好意。他的確太累了。
端午上前對著那擔草頭看了又看,此時,草頭在端午的眼里不再是草頭了,而是兩個可惡的日本鬼子,端午舉起沖擔,左一下右一下,憤怒地向它們捅去。但讓他沒想到的是,那擔草頭竟沉重得像兩個大鐵砣,端午使出了吃奶的力氣,舉了幾次都沒能把它放到肩膀上。
端午只得抽出沖擔,重新把那擔草頭仔細地打量一番,那擔草頭并不比別的草頭大,為什么就那么沉呢?端午當然不會服氣,這多天都過來了,還能被這最后一擔草頭難住?
端午看了看地勢,將兩個草頭搬到了田埂上,他自己彎腰站在了田里,這樣就會省下不少力氣,容易把草頭放到肩上去。隨著端午一聲怒吼,草頭終于上了他的肩頭。但是,接著問題又來了,這擔草頭實在太沉了,端午剛將它放在肩上,腿肚子就開始打戰(zhàn)了,眼睛也一陣陣地發(fā)黑。
這時,端午又開始恨了,他恨他狠心的父親,也恨沒用的自己。可不管他怎么恨,身上始終沒能生出更多的力氣來。
這是怎么了,這個曾經(jīng)屢試不爽、幫他度過了一次又一次難關的辦法,怎么突然就失靈了?端午只有咬著牙,一步一步地往稻場挪去。
從田頭到稻場有一里多路程,端午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能倒下,千萬不能倒下。端午完全是憑著意志力往前走,身上汗流如注,眼前金星亂冒……
眼看稻場就要到了,端午已看到了通往稻場的那道長坡。就要到了,就要勝利了……
端午不停地給自己打氣,他還張著嘴巴,想露出一個勝利的微笑,可沒等他將笑容舒展開來,就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端午是半夜才醒過來的。端午睜開眼睛,見守在床頭的母親一個勁地抹眼淚。母親見端午醒了,就一頭撲在端午的身上,放聲大哭起來。哭過一陣,母親看著端午的臉說:“兒啊,你總算醒了,我還以為你醒不過來呢。”
看到母親傷心欲絕的樣子,端午的淚水也溢滿了眼眶。端午問母親:“那擔草頭為啥就那樣沉呢?”說罷,端午閉上了眼睛。聽了端午的問話,母親扭過頭去,身子像篩糠一樣抖著,端午躺的那張老式木床也跟著晃蕩起來。
過了一會兒,母親對端午說:“好兒子,你還太小了,農(nóng)活你做不來,還是聽你爸的,去學校復讀吧。”
端午被那擔草頭壓倒后,像大病了一場,身體變得很虛弱。可他父親仍然不愿放過他。父親對他說:“你以為你多能,你連一擔草頭都對付不了,你還能干什么?”
父親的話讓端午一怔,是啊,自己連一擔草頭都對付不了,今后還能有多大的作為?農(nóng)村不僅需要體力勞動,更需要腦力勞動。而體力的作用畢竟是有限的。看來,自己不去復讀的決定是個錯誤。
剛好這時,他收到了一封信。信是村里那兩個上了大學的同學聯(lián)名寫給他的。同學在信中說:“端午,來吧,大學是知識的海洋,是幫我們實現(xiàn)理想的地方。相信憑你的聰明,復讀一年,明年一定能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學。人生能有幾回搏,我們在大學里等著你……”
看完兩個同學的信,端午對大學更加充滿了向往,他感到周身的熱血在沸騰。第二天,他就回到了學校,開始復讀。因為有了那份向往,復讀時,端午特別用心。
經(jīng)過幾個月的刻苦努力,端午的學習成績有了很大的進步,第二年高考時,順利地考取了大學。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端午大哭了一場,端午的父親母親也都哭了。哭過后,母親跟端午說:“兒啊,你不是想知道那擔草頭為啥那樣沉嗎?今天我可以告訴你了,那擔草頭中間的稻穗,被你爸放進泥水里淹過。”
“放進泥水里淹過?”端午求證似的看著父親,父親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端午問父親為什么要這樣做,父親說:“我怕你挑完那擔草頭后,就永遠不去學校復讀了。”
端午若有所思地問父親:“那兩個同學的信,也是你讓他們寫的?”父親沉默了一下,又點了點頭。
看著有些蒼老的父親,端午的眼淚又一次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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