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見的時候,已是七年后的冬天。北方的小城,落起了夜雨,打在臉上,涼涼的。她關(guān)上車門,看車身甩出來的泥漬,并抱怨老公陰雨天為何不提醒自己帶傘。她下意識的撅起了小嘴,以示不滿。
他找了半天的停車位,大雨滂沱,灌溉了視線。他在車流里迂回半天,終于覓得一窄窄的空隙,恰好只夠擠得下車身,就連打開車門下腳都困難。好不容易邁出腳步,卻一腳踩踏在水汪里。他略發(fā)搖搖頭,微微輕嘆。
她正要再生幽怨,什么人啊,車子挨得我這么近,讓我待會怎么倒出去呢。卻不想,話打住于嘴角,不禁抽搐了些許。他亦瞪大了眼睛,目光投擲在她的臉頰。
她楞了片刻,記憶如百米沖刺的速度,竄到了七年之前。他溫和地微笑,恬淡地示意。濕漉漉地鞋子也重新溫暖。
二
他們走進名曰“遇見”的咖啡館,夜雨天,溫暖的角落里霎是靜謐。她仔細端詳著眼前的男子,在一首“別來無恙”聲中,眼睛里泛起了波瀾。目光投遞里,眼前的他,依舊是如此的熟悉。是她曾在無數(shù)個夢里,長久地逡巡過;又在無數(shù)個長夜里,孤單的想念過。他有憂郁的眼神,白皙的手指,與分明的輪廓。只是,已剪去從前的長發(fā),目光中增添了些許沉和與淡定。
她給自己要了杯香草奶茶,并沖他示意。他依舊習(xí)慣性地皺了皺眉。如果你還記得,勞駕你幫我點單。她告訴服務(wù)生,請幫這位先生來杯“惡魔之戀。”他聳了聳肩,無奈地抿了抿唇。丫頭,我可不能酗酒駕駛。她說,時間不曾停滯,在歲月的嘈雜聲里,我們都應(yīng)該改變了許多習(xí)慣。他不動聲色地微笑,端起了那杯象征著“惡魔”的黑色酒精,微微沉醉。
她說,這么多年,你依舊未改的是皺眉的習(xí)慣;你的眉宇之間,始終有我望不穿的陰翳。他說,人如舊,時境遷,就像你給我的這杯喚作“惡魔”的液體,我自知,在你的內(nèi)心里,一直對我心生記恨。
不,不是怨恨,我輸不起時間,斗不過記憶。時光,它偷偷地將我的棱角磨平,我已不會從前的頑皮與任性。但是,丟了我去了,此生,你始終欠我一個解釋。
三
他燃起了香煙,目光陷入了沼澤。不斷地旋轉(zhuǎn)著指間的高腳杯,沉默良久。
其實,那年高考,我本該可以與你走向同一個殿堂。但是,在臨行的時刻,不得不擱淺了腳步。你有很好的家世,有本該屬于自己美好的未來。而我,當(dāng)時只是一個不值一名的窮小子,就連最基本的學(xué)費也犯了難。恰巧此時,相依為命的爺爺患了重病,我不得不謊稱自己名落孫山,以勸慰爺爺?shù)囊笄衅谂巍?/p>
那年暑假,你的母親跑到我打工的餐廳,找我談話。她曾想要給我一筆錢,當(dāng)作善意的資助,亦或物質(zhì)的賠付。前提是,我必須主動與你分開。我當(dāng)時便拒絕了她的資助,但還是聽進了她“門當(dāng)戶對”的論點。時至今日,我并沒有因此記恨過她,或許她是對的,當(dāng)時的我,的確給不了你任何。
說著說著,她潸然淚下,一次又一次地嗚咽打斷。他說,我還記得,你離開小城的那一天,穿的是一件粉紅色的連衣裙,那是我送給你最后的禮物。因為此時,我就站在月臺的一角,看你漫漫地消失在我的視野深處。
我還記得,你大學(xué)的教室是在樓梯轉(zhuǎn)角那一間;大二那年,你成為學(xué)院廣播室的播音員,并且你的每一次播音,都會以我喜歡的齊秦而結(jié)束。我還記得,大三那年,你交了男朋友,有次晚上,在露天的燈光球場里,你躲在他的懷里失聲痛哭。因為那一天,是你的生日,也是你們正式交往的開始。我還記得,臨近畢業(yè),為了面試需要,你經(jīng)常穿著一件深藍色的工作裝,脖頸上系著一條淡藍色的絲巾,別著一枚蝴蝶狀的水晶胸針。有天傍晚,你實習(xí)歸來,從擁擠的24路下車的時候,笨拙的高跟鞋扭傷了腳,是那個男孩騎著自行車把你送到醫(yī)院。先前你是蹲坐在車站口無助地哭泣,等來了他的安慰,坐上了他的單車后,又幸福地微笑著……或許你該驚訝,我會知道你這么多的故事。其實,在你大學(xué)幾年的時光里,我停滯了腳步,與你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站在街角做一個守望者,卻又一次又一次的擦肩。
她淚如泉涌,用光了所有的紙巾;他為自己要了杯咖啡,沒有加糖,如舊般。
四
分別的時候,她從車里掏出兩張CD,黑色的包裝,沒有任何印刷的標(biāo)識。
這是三年前,我和老公在麗江蜜月時,從攤兒上淘來的。我知道你一定會喜歡。
他從錢夾里取出一枚照片,小心翼翼地。焦點定格在她大學(xué)的校園,照片里的女子,裙角輕揚,婀娜多姿。
曾在我背包夾層里的那個“你,”陪伴我風(fēng)塵仆仆好多地方,如今要物歸原主,只是請原諒我當(dāng)時的情非得已。
他為她從車流里倒出車,打開車燈,給她照亮。
他取出CD,打開包裝,看到一行手寫的字跡——天黑了又白,唯有離人,不再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