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生,折射著共和國的歷史。從他還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兒開始,他的命運,就和共和國的命運緊緊相連。
差點被母親送人的孩子
62歲的陳小魯還記得父母講的關于自己出生時的故事。母親在懷他的時候,他已經有了兩個哥哥。父母一心希望生個女孩,結果他又是個男孩。原貴州省委書記周林的夫人,當時是軍部負責家屬工作的助理員,來探望剛生產完的母親和他。看到他包著被單被放在屋門口,就問母親:“這孩子怎么放門口啊?”母親說:“這孩子我不要了,你們誰要誰抱走。”陳阿姨數落了母親一通,把他抱回了屋里。
這個差點被母親送人的孩子,卻成了父母最疼愛的孩子。到他長成20多歲高高大大的男子漢,父母對他最經常的稱呼還是“小羊”——因為他是吃羊奶長大的。
父親給他起名小魯,一個是取自孔子那句有名的“登東山而小魯”,另一個則蘊含著全取山東的雄心。陳毅當時是山東野戰軍司令員。
8歲時,陳小魯跟著父母遷到北京。10歲時,他每天自己乘公共汽車上下學。學生時代的他沒戴過手表,總是穿著兩個哥哥穿剩的舊衣裳,直到成了高中生也是如此。
“文化大革命”開始的1966年,陳小魯是北京八中的高三學生。國家決定廢除高考。老師在班里宣布這個消息,陳小魯和同學一起歡呼,笑著跳著把課本扔上了房頂。40多年后,他為當年自己的這個舉動笑了又笑。
“準備永遠不回這個家”
我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知道陳小魯這個名字的。在當時人們的心目中,他是紅衛兵的代表人物。他以北京八中紅衛兵的名義,發布過“解散民主黨派”的通令。他組織的西城區糾察隊,被“中央文革”打成了“反動組織”。可直到40多年后,我第一次和他面對面,才知道他從來沒有參加過紅衛兵。
關于他的種種流言,卻沒有隨著他的淡出而止息,反而愈傳愈烈愈傳愈廣。中央文革秘密搜集他的黑材料,希望從中找出整陳毅的證據,不過沒有找到。這時,周恩來總理出面了,把他安排到沈陽軍區所屬的一個部隊農場去勞動鍛煉。
1968年4月14日的晚上,周總理把他叫到西花廳,對他說:“這樣對你和你父親都有好處。希望你表現好一些,干好了,可以入伍。否則要采取更嚴厲的措施。”總理告訴他:不要把自己的去向告訴任何人,到了部隊也不要寫信。這是一條紀律。
第二天一早,中共中央辦公廳副主任楊德中來接他走。母親又掉淚了。父親對他說:“我在文化革命中犯了錯誤,可我不反黨,不反毛主席。我的問題就看中央了。不論打倒不打倒,你都要準備永遠不能再回這個家,永遠見不到我們。”身處于政治的旋渦之中,大家都無法預知彼此的命運,雖是生離,猶如訣別。
兩年花了16元
部隊生活,對在城市長大、從校園里走出的陳小魯,真正是個鍛煉。這個部隊農場是個水稻生產基地,方圓30里內沒有人煙。這里的水,因為含有過多的堿,味道是苦澀的。平時連隊最好的菜就是海蠣子炒雞蛋。陳小魯和戰士吃一樣的飯菜,一樣出操、訓練、下田、做班務,干得比一些老戰士還努力。他常常累得晚上上床后,翻身都困難。
和父母重逢
對父母的牽掛,對家的思念,時時攪痛著陳小魯的心。兩年多來,他只能從報紙上得到父親的零星消息。“九大”之后,父親的名字再沒有見報。
而在北京,父母也在想念兒子。1970年末,陳毅被查出患了直腸癌,做了手術,對兒子的思念就更強烈了。1971年春天,陳伯達倒臺后,在一次批陳整風會上,帶病出席的陳毅遇到了陳錫聯。他對陳錫聯說:“陳司令員,我的三兒子在你那個地方呢……”陳錫聯立刻明白了老帥的心思,滿面笑容地說:“是啊是啊,他表現很好,已經提干當指導員了。我馬上讓他回來!”
一個多月后,陳小魯獲準回京探親,到中南海門口,他首先問警衛的,是自己的家還在不在中南海。他走進中南海里那個熟悉的庭院。父母相互攙扶著走出屋門迎接他。手術后的父親蒼老了,瘦削了,卻和久別的兒子開起了玩笑:“哎,指導員來嘍!”陳小魯一頭霧水:“什么指導員?”“陳錫聯司令員說你提指導員了。”“沒有,我沒提干。”他說著讓父母看他穿的軍裝:“還是兩個兜!”
大家都笑起來。笑著笑著,母親摟著兒子大哭起來。歷盡滄桑的元帥父親,也是老淚縱橫。周總理和夫人鄧穎超把陳小魯請到了自己家里。周總理對他說:“你很守紀律,很講信用,三年沒給家里寫信,不容易啊。部隊的同志對你反映很好,特別打了個報告給我,請示能否讓你正式入伍、入黨和提干。你為什么不能入黨?為什么不能提干?我告訴他們,不論是誰,只要夠標準,就可以。這樣的事情還需要請示嗎?!”一股暖流涌上陳小魯的心。
1972年元月4日,陳小魯再一次從部隊回到北京,已是父親彌留的時刻。張茜俯身在丈夫耳邊一遍又一遍地呼喚,昏迷中的元帥終于看見了自己最小的兒子了,他的眼睛閃現出一絲奇異的光彩,嘴唇動了動,但到底沒有說出話來。
1972年元月6日,陳毅元帥與世長辭。11日,毛澤東主席出席了他的追悼會。
尋找“自由之身”
1976年5月,已經是團政治部主任的陳小魯,向軍區打報告提出調回北京。
他在1975年成了家,妻子是粟裕將軍的女兒,叫粟惠寧,在北京的總裝備部工作。他提出調動的理由是解決夫妻兩地分居。真正的原因卻是:當時,他所在的團是軍區“學習小靳莊”的典型,而小靳莊是江青抓的點,他要主管“批鄧”和“學小靳莊”。他不愿意。他在寫給岳父的信里說:“道不同,不與為謀。”軍長找陳小魯談話:“軍區組織部最近對新提拔的年輕干部做了調查,你表現最好。你是我們的培養重點,要不了幾年,我這個位置就是你坐的。”陳小魯卻堅持要走。他調到總參二部不到一個月,“四人幫”就被粉碎了。
1985年,陳小魯從英國回國,到北京國際戰略問題學會任研究員。一次,他遇到了當時的軍委副主席楊尚昆。楊尚昆特別對他說:“你對工作有什么想法?要不要換個地方?”他說:“謝謝楊叔叔,我在這里挺好的。”中國第一任證監會主席劉鴻儒也曾對他說:歡迎他到證監會工作,他也謝絕了。
陳毅的兒子陳小魯雖然是元帥的兒子,從小就是一個活躍的、頗具號召力的“孩子頭”,但他卻從來沒有“當官”的欲望。“我一直認為,我不比別人高明多少。”他此生信奉的第二句格言是:“人貴有自知之明。”“文革”結束后,他還下了一個決心:不再講違心的話,不再做違心的事。
在看到了父輩在政治風云中的浮沉之后,在傾聽了內心對于做人做事的呼喚后,他想嘗試另一種生活,這就是到體制之外,去尋求一個“自由之身”。
他在1991年轉業,之后下海,在商海里涉足過多個領域。他相信在商品社會里,成事的要素是信用。一個人歸根結底,要靠自己。今天的陳小魯,和已退休的妻子,平靜地生活在岳父的故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