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小時候,常聽父親說他胃疼。父親常年“倒三班”,認為有胃病是很正常的事情,因此一直沒把病放在心上。這一次,父親實在胃疼得不行了,到醫院一查,已是胃癌晚期。醫生也納悶,這么多年,他是怎么挺過來的?癌細胞已經擴散,醫生告訴我們只能保守治療,關鍵是不能讓病人垮掉,要讓他保持良好的情緒,密切配合治療,說不準會有奇跡出現。
我們只好瞞著父親,告訴他還是胃炎,住院打點滴慢慢就會好的。由于各種藥物的刺激,父親不斷嘔吐,不能正常進食。看著父親一天天瘦下來,坐臥不寧、呼吸不暢,我們除了勸慰,握住他的手,卻沒有更好的辦法來緩解他的病痛。看我們心情沉重的樣子,父親反而表現得很坦然,說胃炎不可怕,慢慢會輕的,讓我們兄妹幾個不要太牽掛,該上班上班,留一個人照料就行了。我們兄妹聽從父親的建議,輪流在醫院里照顧父親,陪著他,希望他的病情能夠得到控制。
一天,我在病房的衛生間里洗東西,無意中聽到父親和鄰床的一位病友低聲談話。聽著聽著,我的眼淚就涌了出來。原來,父親早就知道了他的病情。我們瞞著他,他心知肚明,也反過來瞞著我們。為了不讓我們擔心,他裝作不知道的樣子,依然談笑風生。他和那位病友說:“這幾個孩子孝順、懂事,就是離開了我也放心。”他還說:“各家都有各家的事,不能讓孩子們整天都趴在醫院里陪我這個老頭子。人遲早都是要走的,早走早擺脫,這疼起來還真是生不如死呀!”
一段時間的化療之后,效果并不理想。父親好像心里已經有數了,堅持要出院。我們只好答應,希望家庭的溫暖能減輕他的病痛。回到家后,父親開始做離世前的一些準備。
然后,父親又把繳費的銀行卡、煤氣卡、水卡、醫療卡等,整整齊齊地放在一個專用的抽屜里,把使用的規則也詳細地告訴了母親。
有一天,父親把別人欠他的錢的欠條交給了母親,其中一張額度最大的為5000元,父親說不要著急要,等對方寬裕了,一定會還的。還有一張2000元的,父親說,這個能要回就要,要不回來就算了,他家的日子很艱難。那天,父親向母親交代欠條的細節時我都看在眼里,心里是五味雜陳的酸楚。
出院后半個月,父親的身體狀況越來越糟,止疼的藥片從一天吃一次,開始變為一天吃三次。我們眼睜睜地看著病痛對父親的折磨,卻束手無策。他是我們最親愛的人呀!癌細胞卻像一把寒光閃閃的利劍,正在他的身上無情地切割。
稍好些時,父親會斜躺著望著窗戶發呆。我不知道父親在想什么,他遙望的會不會是故鄉?他是不是想他的母親了?老家的祖母已90歲高齡,父親主張瞞著祖母,我們也只好順著父親。現在想來,為什么不能讓他們母子再見一面呢?
父親離世前一個星期,頭腦還算清醒。他再三叮囑我們:工作上不要太累,生活上照顧好母親,平時多陪陪孩子。父親精神好點兒的時候,多是在夜間。我們兄弟姐妹四人輪流陪夜,生怕錯過了什么。在這期間,大姐操心最多,人都瘦了一圈,嘴上也上火起泡,有時還頭疼。我看著心酸,讓大姐回家休息幾天。她執意不肯,淚眼婆娑地說:“我怕一走,就再也見不到爸了!”我們幾個埋頭啜泣,盡量不讓父親看見。有一天晚上,我實在支持不住了,就趴在父親的床邊睡著了。后來,恍惚中我感覺頭有點兒癢,突然之間意識到,父親正在用手輕輕地撫摸我的頭。我的身體打了個激靈,淚水蓄滿了眼眶。可我沒有起來,繼續裝睡,把淚水流進了心里。我理解父親的心情,他心里有太多的不舍,有對親人及這個世界的留戀。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父親靜靜地走了,他甚至都沒有叫醒我們,選擇了無言地離去。想來,父親是為了不讓我們太悲痛吧。父親常說的一句話是:人死如燈滅。這豁達的嘆息,該是父親一生最好的注釋吧。活著是一種責任,死亡是一場解脫。父親就這樣走完了他的一生。我們懷念父親,愿他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