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撞倒了。
老漢在十字路口，看著對面的熒光燈靜止紅色圖案，等候出現(xiàn)綠色雙腿快速交替的圖形，突然被自行車撞倒在地了。
這是一位頭發(fā)雪白、滿臉皺紋的老人。他蝦米似地趴在地上，靜了三秒，扭過了眼珠渾濁的雙眼，額顱上，印滿了水波波紋似的一端，像爬行的蚯蚓觸及了堅硬物，浸出了血跡。撞他的，是一位小伙子。他扶著自行車，驚愕、慌張、沮喪，方胖的臉上，顯出比老人還甚的痛苦，眼光里顯出不安。綠燈亮了，迎合著燈上兩條急促交替的腿，行人車輛急匆匆越過十字路口。一些人卻不急，他們停車止步圍觀，看著扭過了臉又緩緩爬起來的老人，眼光里的神情五顏六色。
還不快把老人攙扶起來！他看樣子摔得不輕呢......小伙子倒霉了，碰倒棺材瓤子了！誰讓他橫沖直闖呢，傾家蕩產(chǎn)吧......沒有人上前攙扶。遠遠的交警繼續(xù)注目于那邊繁密的行人車輛，指手畫腳地疏導(dǎo)緩解著，消滅著可能發(fā)生的事故苗子。圍觀者的眼光，紛紛聚焦那個倒霉的方胖臉。
他沒有逃逸，也不去攙扶，他六神無主，仿佛失去了思維，抑或拿不定主意，不知怎么做才好。他就那么呆呆地站著，直視著老人，等待他爬起來，仿佛一個被審判的罪犯，無奈地等待著最后的判決。
老人一點點爬起來了，他抹了一把額顱，看了看手指的血跡，顫顫巍巍走向小伙子。圍觀人中間，有人伸出了手臂，卻停止在半空；有人掏出了白紙，猶豫著伸出，紙上像連接了橡皮筋，卻沒有遞給老人；大家驚見的類似事件多了，都麻木了、變態(tài)了；據(jù)說有的好心人看見類似的老人，好心做好事后，卻被賴上了，不但添了很多麻煩，還被迫賠賞了醫(yī)藥費、治療費、營養(yǎng)費，加起來是個大數(shù)字，數(shù)以萬計那！老人個兒高高的，背有些弓，腰有些彎，他一步步走近那位發(fā)呆的小伙子。他就是想跑，也插翅難逃了。那邊維持秩序的交警，已經(jīng)站在跟前，揮手讓大家往路邊移了移，人圈移動了位置，卻由小變大變厚了。這個老漢剛才......一個多嘴的中年婦女，貿(mào)然吐出了半句話，左右斜睨著，隨即噤聲了。交警撲住了她的半句話，問：老人剛才怎么了?中年婦女堅持噤聲。圍觀人的視線，交織在她的長臉上，交警微歪了臉，雙眼斜視著她，盯著。中年婦女后悔多言了，被盯得挺不住了，不得不說出了咽進肚子里的后半句話：他剛才在丁子街口面皮鋪，交了五角錢，說是人家少收了。
圍觀者都很失望，覺得女人既多事又無聊。
交警瞥了一眼小伙子，他的眼神已充滿了焦慮、膽怯，好像在法庭上，判決就要下達前的恐懼。交警明顯外松內(nèi)緊，等待著老人說話，還要顧及十字路口的行人車輛，不時掠過攢動的頭頂，向遠處掃視著。
這時候，站在小伙子跟前的老人，又用手里那張白紙，沾了沾額顱。血跡已發(fā)白了，他拿眼前細看了下，不細看還以為是汗跡。眾目睽睽之下，只聽老人沙啞著嗓音緩慢地說：小伙子，都是打從年輕人過來的，性子不能那么急，急性子往往會壞事的，尤其是大街上，過馬路十字路口，要遵守交通規(guī)則，注意公德。
靜場。有人輕嘆，姜還是老的辣！有圍觀人的眼神透漏出看法，譏諷地左右一瞥示意，他是先爭取交警呢，交警舉足輕重，能增加利于他的賠償價碼。小伙子要倒大霉，板上釘釘?shù)氖铝?；更多的眼撲簌著，想撲捉那最后的賠償價碼。
老人挪了挪穿圓口布鞋的腳，又挪了另一只腳，站穩(wěn)了身子說：記住我的話，凡事不能著急，著急就要出事。
小伙子應(yīng)聲說：我記住了。意思是，你說該怎么賠償你吧。他說出口的話卻是：我?guī)闳メt(yī)院檢查下吧。
不用了。老人嗓音沙啞，卻果斷地說，我不咋的。
猶如人伙里，爆炸了一枚炸彈。一顆顆心房被震得驟響，轉(zhuǎn)瞬便平息了。交警微笑了下，明顯的表態(tài)贊許，他有點忍不住了，他還肩負維護交通的責任，不能讓一件事纏住身子。他等待著老人接著說下去，然后和小伙子一起去醫(yī)院檢查，假若協(xié)商解決不了，他們還會來找他的。
老人卻說：不用了，說了的，我不咋的。
圍觀的人們，心中的障礙好像被炸掉了，都替小伙子吁了一口氣，好像在一馬平川的大地上看見一顆大樹，老人的形象在交織的視線中，突然高大起來。上前攙扶的，遞潔凈紙讓他再擦擦額顱的，蠢蠢欲動要攙扶他走路的，和顏悅色勸他慢慢走路，埋怨他獨自行走沒親人陪伴，氣氛一下子熱鬧起來。初秋的氛圍，一下子變成了小陽春，一顆顆心臟，都覺得暖暖的。
老師傅，你真的沒事嗎，不用去醫(yī)院了嗎？小伙子說，推了自行車欲離開。
老人抬起手臂，搖了搖說：你走你的路吧。
說時慢，那時快，一個姑娘突然沖進了人圈，尖聲說：怎么回事，不能走人！
欲散開的人伙，忽然又圍攏來，圍攏的更緊了。一雙雙眼光，驚異地投向姑娘。她黑油油的蘑菇頭，雪白的圓臉上，眼光灼灼，刀子樣逼人，秋色里低垂著布有竹葉的衣領(lǐng)，裸露出白脖頸與微現(xiàn)的乳溝。欲離開的小伙子，被釘子重新釘住了一樣。她轉(zhuǎn)向老人，叫了聲爺爺，問道：是他把你撞了嗎？見爺爺不回答，又埋怨說：叫你走，你非要倒回去......疑問重現(xiàn)在一個個圍觀者的臉上，口辭靈俐的姑娘又說：不就是五角錢嗎，丟到地上都沒人撿，你卻那么犟的，非要去補......看看這會兒，把你撞的，哎呀頭上都出血啦！
老人仿佛視而不見聽而未聞，挪開腳步向人圈外走，嘴里順便氣得嘟噥著：難道真是五角錢的事，難道真是五角錢的事嗎？ 孫女無奈，狠狠剜了小伙子一眼，說：留下你的電話，有情況還要找你。默記住他說的號碼，攆上去攙扶爺爺出了人圈。這時，議論聲起，少見，有病！古董！那位中年婦女望著爺倆的背影說：哎呀，對了，丁字街口那家面皮鋪漲價了，前天還是三元一碗，今天漲成三元五了，好像爺兒倆為補交少收錢的事，爭執(zhí)了又各走南北的。
參加完孫麗娜的新婚喜宴，趁她卸妝時，看周圍沒有他人，我又追問起她慶典上沒有回答的問題：你們是怎么認識的？麗娜繞不過去了，悄悄地說：其實，他也是個好人，講了兩年前爺爺被他撞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