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3年(829)3月,58歲的白居易請假百日,罷刑部侍郎,4月到達洛陽。從此閑居了17年4個月,度過了他那漫長而頹唐放蕩的晚年。
白居易把他人生的這一章節稱為中隱。大隱隱于市,小隱隱于野,然而進亦憂,退亦憂,進則光榮荊棘路,退則無盡深淵崖。無論是居廟堂濟天下憂天下之憂,還是居南山采菊不知今夕是何年,都無法使他得到真正的心靈滿足。根本原因,在于文人天生的倫理與性情,都與官僚體系格格不入。既不肯折腰,又不愿同流合污,只有走上自我放逐之路。原以為自己能奉儒守官,可最后結局卻往往還是仰頭大笑出門去,這大笑,漸漸變成了苦笑。
他在67歲老頹之時,還寫道十載春啼變鶯舌,三嫌老丑換蛾眉,每過三幾年就嫌侍妾老丑,而要換掉一批。他游離于社會默認的傳統與準則如此之遠,自然遭到了許多非議。人們只批評他大宴友人、人前歡樂的一面,卻往往忽略了他獨上西樓、灰暗而苦澀的形象。白居易晚年的詩歌里,我最喜歡的一首叫做《西樓獨立》:身著白衣頭似雪,時時醉立小樓中。路人回顧應相怪,十一年來見此翁。
我寧愿把晚年的白居易,類比晚年的卡薩諾瓦那個著名的情圣。他們年輕時都云游四方,聲名顯赫。晚年卻困怠于狹小園林中,肉體和心靈都無法突圍。人生巨大的落差像是萬丈深淵上的瀑布,從驚濤駭浪一下子跌入一潭死水,于是年輕時的記憶成了生命的唯一養料。他們一遍遍地追憶,一遍遍吟詠,一遍遍往回憶中加入香料、胡椒粉、辣椒、肉汁等刺激的調味品,一遍遍咂摸這些已經不屬于自己的回憶,可那腐朽且漸漸老去的肉身,卻已經無處可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