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走了
楊愛芳是汕頭人,她的店也開在汕頭。電話是從湖北打來的,打電話的人有濃重的湖北口音。楊愛芳努力聽了好久,只記住了一句話:“你母親吳林秀被人殺害了。”
放下電話,楊愛芳呆坐在,電話旁,很長時間無法站起來。
很久以前,楊愛芳以為自己是恨母親的。她7歲那年的一天,母親忽然不見了。她哭著在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家找來找去,有大人告訴她:“你媽媽不要你了,她嫁到湖北過好日子去了。”此后30多年,楊愛芳再也沒有見過母親。有人問她:“你媽媽要是回來了你還認不認她?”她斬釘截鐵地說:“我沒有媽媽!”
可是,2003年初,當滿頭白發的母親突然出現在她的店門口時,已經40歲的楊愛芳,心里卻交替著涌上來一陣又一陣委屈和溫暖,她像個小女孩兒一樣,摟住母親,放聲大哭。
直到這時,她才知道,流淌在血液里的親情,可以超越一切。
吳林秀當年是因為與楊愛芳,父親感情不和,才改嫁去了湖北松滋的。后來,松滋的丈夫去世,她又沒再生育,希望能回汕頭跟親人生活。只是,在女兒家小住幾日后,吳林秀了解了女兒的情況——丈夫因病去世,孩子周娟在讀高中——不管女兒如何挽留,她還是覺得女兒生活不易,不愿再給她增加負擔,執意回了松滋。
之后,每隔一段時間,楊愛芳會去湖北看望母親一次。她原本打算,等女兒上完大學,她就將母親接來,母女倆好好彌補那份中間空缺了30多年的親情,誰知……
第二天,楊愛芳坐車趕到松滋。看著母親生前住過的房間、用過的各種物品,嗅著屋子里母親留下的尚未消散的氣息,她的眼淚又流下來……
殺害吳林秀的兇手很快被捕了。兇手是吳林秀的鄰居喻文松。喻文松家中很窮,妻子早年因難產去世,兒子喻璋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眼看兒子就要參加高考,喻文松卻為兒子上大學的費用發起愁來,于是鋌而走險潛入吳林秀家行竊,不想卻被吳林秀撞見。在兩人爭吵撕扯的過程中,喻文松將吳林秀殺害了。
盡管喻文松受到了法律的嚴懲,楊愛芳卻沒有絲毫快感。想到母親生前的種種,她的心里就像有把刀在絞來絞去。
要是當初母親執意回湖北時,自己更堅決地將母親留下來,不就什么事也不會發生了?說不定母親此刻正跟自己有說有笑呢!
突如其來的想法
2004年9月,楊愛芳又接到一個來自湖北的電話。打電話的人,是她湖北的堂兄陳松林。
陳松林說,就在前不久,喻文松的兒子喻璋收到了中南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卻拿不出一分錢交學費,這事被媒體報道后,很多人出手相助。現在喻璋就要帶著捐款去長沙報名了。
這個世道是怎么了?還有人捐助殺人犯的兒子!放下電話,楊愛芳的心理嚴重失衡了。
她從汕頭趕到松滋,在汽車站成功截住正準備去長沙的喻璋。眾目睽睽下,她抓著喻璋的衣襟,一邊號啕大哭,一邊要求他支付一直未支付的法院判決的3萬元民事賠償。
17歲的喻璋看起來斯文有禮。他很誠懇地說:“阿姨,我不是不賠,請您給我一點兒時間。我上學后會多打幾份工,掙錢還您!”
只差一點兒,楊愛芳便脫口說出一個“好”字了。但轉念一想,他是仇人的兒子,自己不應同情他!他明明得到了捐款,還裝出一副沒錢的樣子……她用力抓著喻璋,說什么也不放手。最后,喻璋掏出7000塊錢還給了她。
之后,每每想母親想得難受時,楊愛芳就會態度惡劣地給喻璋打電話要錢。在她的催促下,喻璋也陸續打了幾筆錢到她賬上。在她看來,找喻璋要錢,要的不是錢,而是一種發泄、一種解脫。
冷靜下來時,楊愛芳也會問自己:這么做是不是太過分了?畢竟喻璋是個孩子,還在求學階段,畢竟他跟自己一樣,也是受害者……但每每想到這里,又會有另一個想法冒上來:不管怎么樣,他是仇人的兒子!
2005年9月,楊愛芳收到了喻璋打到她卡上的最后一筆錢,還接到了他的電話。喻璋用近乎咆哮的聲音說:“我們現在兩清了,以后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楊愛芳有點兒意外,其實自己更不想看到他。一直以來咆哮的人不是她嗎?這次怎么變成他了?
兩個月后的22日,是吳林秀被害兩周年祭日。楊愛芳在堂兄的陪同下,去了母親墳前祭拜。祭拜完畢,她隨口跟堂兄問起喻璋的情況。陳松林滿臉鄙夷地說:“有其父必有其子!那個沒出息的東西,現在成了街頭混混。活該!”楊愛芳覺得奇怪:“他不是得到了捐助,在中南大學念書嗎?”陳松林說:“他沒去念大學。我聽說他當過泥瓦工,賣過保險。現在在賭場里干,還多次進出派出所。”
這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楊愛芳失眠了,眼前總是浮現出喻璋的樣子。她不能將那個斯文有禮的喻璋和小混混喻璋聯系起來。她忽然想到:僅僅一年時間,一個年少的孩子,是怎樣還掉那兩萬多賠償金的?這個問題讓她手腳冰涼,睡意全消——喻璋這孩子的“沒出息”,會不會跟自己有關?
孩子,對不起
第二天一大早,楊愛芳走進了喻璋家的院子。
她敲了好一陣門,屋里才傳來拖沓的腳步聲。門剛打開,一股刺鼻的酒氣撲面而來。而睡眼惺忪、宿醉剛醒的喻璋看到她,臉色大變,分明寫滿憤怒與厭惡,“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雖然只有這么一個照面,楊愛芳還是明白了,事情多半跟自己想的一樣。她默默坐在門外,等著喻璋出來。
直到上午11點多,一個叼著煙、打扮相當非主流的年輕人來敲門,喻璋才與他有說有笑地出去了,完全無視門外的她。
見他們走時虛掩著門,楊愛芳走進了喻璋家。這是一個破敗、凌亂、邋遢的家。家里的擺設破破爛爛,桌椅上蒙滿灰塵,用過的碗筷一片狼藉地丟在飯桌上,屋子里到處可見喝空的啤酒瓶和白酒瓶。
唯一醒目的,是一面墻壁上貼滿了已經褪色、然而仍牢牢粘著的獎狀。面對這些獎狀,楊愛芳第一次試著去認真體會喻文松當初的心情——他已經沒了妻子,與兒子相依為命。他的生活困苦,兒子優秀的學業極有可能因拿不出報名費而止步。
流淌在血液里的親情,超越了其他一切——為了兒子,他決定鋌而走險……
她還試著去認真體會這一年來喻璋的處境——他本失去了母親,又失去了父親,一下子從成績優秀的學生變成了殺人犯的兒子;他的情況本就糟糕,好不容易得到好心人的捐助,自己又老纏著他,又哭又鬧。讓他償還一個學生根本無力償還的賠償金……
她不忍再想下去。她恨喻文松,也想讓喻璋因此受苦、受累、受點兒報應,但她從未想過要將喻璋推入深淵。
楊愛芳做了一個決定——她要將他從深淵里拉上來。
第二天上午,楊愛芳又敲開了喻璋的家門。喻璋不耐煩地說:“你來干什么?我不是把錢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