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狠狠地吸了一口煙,把煙摁滅,起身后用腳又來回碾了兩下,才回身,向屋里走去。
女人躺在床上,兩眼呆呆的。看男人來了,眼轉了兩下,木木的。
男人看著女人,狠了狠心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女人沒回答。女人問:醫生說,我還有多長時間?
男人低下頭。男人的淚流下來。男人在心里罵了一句這不爭氣的淚:咋說流,你就流了呢!男人就對女人說:醫生說,只要好好養著,你的病會很快好的!
女人這次笑了。女人長嘆一聲:你不要瞞我了,你在門外和大夫說的話我都聽到了。我得的是癌癥。女人又大聲喊道:我得的是癌癥!我知道!
男人哎地一聲。女人嘿嘿笑了兩聲,接著閉上眼,有淚,從女人的眼里流出。
男人看著女人的淚,很稠,黏黏的,在女人枯黃的臉上慢慢流動。男人還發現女人的淚里有著絲絲的紅。男人知道,那是血絲。有血絲的淚慢慢就紅了。像血。
男人看著女人的淚,心一顫。男人就到女人跟前,把女人眼里的淚擦了。男人說:大夫是胡說,你不要信!
女人看著男人。女人說:人終究是要死的。我不怕死。可我走得這么早,我對不起你!
女人這么說,男人就很痛。男人知道女人為什么這么說。男人也知道女人在想什么。
男人早就想對女人說: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其實什么都知道呢!我不說,不是我不知道,我一切都清楚著呢!
女人比剛回家時更沉默了,有時一天不說一句話。看著女人,男人心里在流血。
按大夫的說法,女人的這個病是治不好的。動手術只不過是多延長痛苦而已。大夫看著女人胸部拍的片子說:病人想吃什么就讓她吃什么,想干什么就讓她干什么,她的時間不多了。
是啊,她的時間不多了。男人想起他和女人認識的時候。那時,他很窮,女人家卻比他家強。女人能喜歡上她,那是他家祖墳冒青煙呢!結婚那天,他捧著女人的臉,一字一句對女人說:我知道我窮,我給不了你富日子。但我保證,我會讓你一輩子開心。他真是這么做的。愛一個人,不是讓她快樂嗎?就是女人和那個人好了,他也把痛裝到心里去了。他就假裝沒看見。只是,他的心在流血。
男人知道,女人心里在想什么。一想起女人心里在想什么,男人就痛得鉆心。但看著女人天天像要下雨的臉,男人的心就如刀割。男人知道,他該給女人說這話了。
這話埋男人心里很久了,一直折磨著男人。男人想,女人沒多少時間了,他答應過女人的,要讓她開心。他不能說話不算話。說話不算話,還算男人么?男人想,女人都這樣了,在世的日子不多了,讓她快樂著走吧。
男人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他。
女人兩眼定定地看著男人。女人眼里布滿疑問,當然還有驚慌和怕。
男人心里一樂。男人想,別以為你們做得隱秘,我其實什么都知道。男人說:我說過的,我要你開心!你開心比什么都重要!
女人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女人的眼眶就濕起來。
男人低下了頭,低聲說:讓他來吧,我知道,你也想他。
女人看著男人的眼睛,她看到男人眼里滿是溫暖,暖烘烘的,就點點頭。
男人心里痛得流血,可他裝著很快樂,男人說:我不是小肚雞腸的男人。我說過的,只要你開心。
女人流著淚給男人點頭。女人淚流著淚說:對不起……
男人把女人的頭摟在懷里,男人用手撫摸著女人已如枯草一樣的頭發說:我說過的,我雖給不了你富日子,我會讓你一輩子開心……
他來的時候有些戰戰兢兢,眼里有著慌和怕。男人知道為什么。
在女人面前,男人清楚,自己要大氣。不然,他就要把女人失去了,永遠地失去了。也就是說,在這個對他既慌又怕又戰戰兢兢的男人跟前,自己永遠是一個失敗者!
男人向那個人伸出手。男人哈哈笑著說:老清你好,這段時間,阿紅就念叨你呢!
老清就給男人握手。握著手,男人感覺老清的手在抖。男人就在心里笑開了。他說:阿紅這段時間不開心,讓你來,陪陪她,逗逗她,讓她開心,讓她快樂!
女人叫阿紅。阿紅看著男人說:看到你們兩人能這么和睦,我就很快樂。女人眼里都是淚,臉上卻含著笑。女人對男人說:謝謝你,謝謝,安路!
男人叫安路。安路對女人笑笑。安路說:什么都是虛的,只有快樂才是自己的,對不?
女人點點頭。女人的眼睛被淚泡腫了。女人說謝謝你……
女人最后的日子過得很快樂。女人身邊有丈夫安路還有她愛的人老清。老清看樣對阿紅愛得很深,有時他們兩人在一起,安路就悄悄走開。安路就到地里走走,去看看他的菜園。菜園里的菜水靈靈的。安路吸著煙,瞇著眼看菜。安路想:有時候,人就是一棵菜。有時候,人不如一棵菜。
回到家里時,女人正和老清說著什么,他們滿臉是笑,快樂得很。看著他們的笑,安路也對他們笑了笑……
女人的病越來越重,最后,喘氣都很困難。女人是在安路懷里走的。女人最后斷斷續續對安路說:她最后的這段日子過得很開心。她過了她一輩子最想過的日子。兩個愛她的男人在他身邊,那么和睦,那么美好。 安路聽了心如刀絞。
女人說:下一輩子,她還要找他,還給他做妻子。只是,下一輩子,她只愛他一個人。
安路就強忍著淚,對女人點點頭。點頭時,他看到那個叫老清的男人,臉紅紅的,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女人最后對男人說:我走了。這輩子,我唯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
女人說完對不起的時候,男人的淚,再也止不住了……
燒百天的時候,男人特地給老清打了電話。男人知道老清一定會記得,但他還是給老清掛了電話,他說:今天是阿紅的百天。
電話那端的聲音很平靜:我知道,我一定去!
兩個男人在阿紅的墳前,安路給女人燒著紙錢。紙錢隨風飛舞,像一群紛飛的蝴蝶。安路看著蝴蝶對站著的老清說:阿紅來了。
老清眼里充滿疑問。問:在哪?
安路說:你沒看見嗎?
老清問:你是說,那股風?
安路說:阿紅來收紙錢了。我看到她了,和以前一樣,還是那么美!
老清沒說什么。看了看已長了些許草芽的墳頭,又看了看那正在長高的小柳苗。
小柳苗已有一拃高,是從哀杖子上長出的。哀杖子是孝子拄著的孝棍,一般是從柳樹上砍下的柳枝。亡者有幾個子女就砍幾段,一段一米左右。葬完就把哀杖子丟在墳前了。阿紅的墳前有兩個哀杖子,一個散在安路身邊,一伸手就能拿到。一個不知被誰插在墳前,小柳苗就是從插著的哀杖子上長出的。
燒著紙錢的安路看了一眼手旁的哀杖子,心里說:該有個了斷了!
安路又把目光投向眼前的墳,有草兒在茁壯成長。他伸手拔了。他不允許阿紅的墳上出現一棵草。
帶來的紙錢都燒了,安路知道他該做什么了。本來早就該做的,只是,阿紅活著,他不想讓她不開心。他答應過她的,他不能說話不算話。
阿紅是個透明、溫柔的好女人,她有著水晶一樣的心。可一想到這個老清,他心里就躥火。如今,這火已是巖漿。
看到老清,巖漿就要噴涌。他控制著,他想給自己找一個火山口,他發現,手旁的哀杖子就是她的火山口!
安路看著老清,老清正仔細看著阿紅的墳,緊閉著雙眼。
安路知道自己該說這句話了。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右手就摸了一下哀杖子——那個可手抓的柳木棍。他對老清說:你跪下!
老清轉過頭來看了一眼安路:給誰?阿紅?
安路感覺他的巖漿再也控制不住了,一下子噴發了!他右手抓起哀杖子,挾著他隱忍了多年的憤恨,一下子打在老清的小腿上。安路聽到了他在夢中夢到無數次的清脆聲,那是摔斷黃瓜的聲音。
老清一下子跪到地上。安路輕蔑地看著老清,一字一句說:你應該面對我下跪!
說完,安路把哀杖子狠狠地扔在老清的身旁,昂著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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