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來臨,我擔心老家那幾間老宅子會經不住暴風雨,決定到老家修葺翻新。
我乘坐的是濮陽市到開封市的公共汽車。由于中途上車,車上已經坐了不少人,兩人一排的座位上全都坐有一個人。坐車就是這樣,兩個人的座位,坐上一個人,這兩個座位就暫時成了他自家的地盤了。
我從前到后,討好著問了好幾個人,年輕的年老的、男乘客女乘客,大家幾乎眾口一詞:那不多著座位嘞,干嗎非要擠我這兒?大家講究先來后到,先上車者在后上車者面前,就是主人。天氣悶熱,我心里不舒服,但想到包括我在內的大家一般情況下都是這樣,這會兒論到自個了,我也就自認倒霉吧。
但我總得找個座位呀,最后,我板起面孔,瞄著了一個老者。老者也象大伙一樣嘟囔了幾句,但看了看我的一臉嚴肅,作了讓步,他老人家說:“你坐里邊吧。”大家都愛這樣,讓后來者費勁地擠進里邊的座位。這也是一種地盤意識。
車至濮陽老城,客運管理人員攔住了汽車,上來了幾個旅客。和幾個旅客一起上來的,還有一張象我這樣的老旅客一定都很熟悉的面孔。那張面孔上生著許多麻點點,恐怖的麻點點配上他那雙老鷹一樣的眼睛,我敢說,稍微閱歷了一點世故的人就應該能夠看出,此貨決非善類。人的臉就象人心的鏡子,好壞經常是寫在臉上的。不過這些只是市井俗人所謂的好壞,好人不偷不搶,壞人又偷又搶。這個麻臉的家伙就是這樣的一個壞家伙。我記得,去年,他和同伙也是在這一路車上,扒去了一個農婦看病的錢。據老城熟悉路數的朋友講,他們這個團伙在這條道上吃了好幾年的飯了,吃得滋滋潤潤,沒有人舉報過,更沒有警察注意過,他們見了客運管理人員,象哥們兒一樣稱兄道弟。
今天,麻臉家伙會把他粗笨的臟手伸進哪個倒霉鬼的腰包嘞?
麻臉向后邊走去,一邊走一邊配合著售票員維持秩序,招呼旅客。這是他們慣用的一招,不知情的旅客還把他們當成客運人員哩。麻臉一邊招呼旅客,一邊用他那可以穿透旅客衣服的銳利鷹眼搜索旅客的口袋和行李。
我覺得我相對安全些,我坐在前排,最保險的一點,我靠里坐著。我不敢往后看,怕壞了麻臉的好事,要知道,他們可是有一大幫人的,他們腰里可是揣著家伙的,而且隨時可以拔出來。我看看周圍的顧客,大家象一只只小鳥從鳥巢里往外探著腦袋,或茫然,或疑惑。
突然,后排傳來發抖的叫聲:“你干啥嘞?老哥,你干啥嘞?”
好奇心吸引著我,到底壯著膽子回頭看了看。
只見麻臉斜著的身體幾乎是趴在了一個穿著象農民的旅客身上,一只笨拙的賊手,生硬地伸進農民的上衣口袋,掏了半天,掏出幾張鈔票和幾張紙,對車窗外吆喝:“接住了,哥幾個!”隨手把鈔票和紙扔到窗外。
被掏了的農民哆嗦著但仍然可以做出僵硬的笑臉,他可憐巴巴地央求:“二哥,把我的東西給我吧!”
麻臉聲色俱厲地呵斥:“誰見你的東西了。嗷嗷個鳥呀!再嗷嗷,放你的血!”
農民立馬閉上了嘴。
接著,麻臉兇狠地打量了一下整個車廂。我后邊的兩個胖壯的黑臉大漢迅速地把扭向后邊的肥大腦袋轉了過來,本來威風的黑紅臉膛上竟然露出小貓一樣的溫柔。至于其他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乘客,有的聽見恐慌的喊叫和恐懼的呵斥,壓根就沒敢回頭看,一雙雙眼睛直呆呆地盯著前邊的汽車擋風玻璃,鬼知道大家在端詳什么西洋景;有的人連大氣都不敢出了,臉憋得通紅。麻臉氣焰囂張地狂叫:“識相點!誰的眼睛有毛病就端了誰的燈!”
我在心里罵道:看你那龜孫樣子,人瘦得象病猴,手笨得象豬蹄,也敢吃這碗飯。不過,我也僅僅敢在心里罵一罵罷了。
麻臉看看沒生意可作了,要下車。正巧在這個時候發動了汽車,因為他還要趕點,以免前邊的旅客被后邊的車輛拉走。
麻臉走過去,訓斥道:“鬼催著你呀?你是個新手吧?以后學著點!”他一邊生氣地罵著,一邊不慌不忙地下了車。
司機聽到麻臉的訓斥,扭頭看看他的臉,急忙熄了火。剛才和麻臉一起上來并一直站在走廊里的幾個“慈眉善目”的旅客見狀,嘟囔著:“這班車太不安全了,咱們干脆也下吧。”一邊說一邊下了車。
汽車重又開動了。開出足有十里路,剛才鴉雀無聲的車廂里開始炸窩,大家嘰嘰喳喳,一個比一個興奮,大多數人還有點義憤填膺。一個面皮白凈的知識分子模樣的年輕人給被扒的農民出主意:“按照有關治安管理條例,你可以告車主。”
那農民象抓住了一根稻草,從車后邊跑到車前邊,不再哆嗦地質問司機和乘務員:“你們為啥讓上來這樣一個物件?”
司機和乘務員回擊他:“你還吵吵嘞!你剛才一吵吵,上來的幾個到終點站的長途旅客下去了。再說,他臉上雖說有幾個麻點,卻也沒寫著小偷的記號呀!”
農民氣呼呼地說:“錢倒沒掏走幾個,一共才百十塊,就是把家里學生的準考證也給掏走了。”
有的旅客提醒他:“趕快下去找找吧,興許他把錢掏出來,把準考證給扔到路邊呢。”
有的旅客建議:“報警吧,打110吧。”
農民喊:“停車,我要下去打110。”
司機生氣地熄了火,說:“那你下去打吧,大伙一塊兒等著吧!”
農民說:“退票。”
司機說:“沒法退,車站賣的票,我倆給你退多少,我倆就得賠多少。”
農民說:“那按你說的,就無法無天了?”
乘務員說:“那你下去報警吧,大伙兒一塊兒等著。”
這時,剛才溫柔得象小貓的黑紫爺們粗著嗓門吆喝:“開車吧開車吧,凈耽誤事。”
一車男女老少乘客也立即附和著黑紫爺們吵嚷:“開車吧開車吧!不就百十塊錢呀,大家的時間更寶貴,時間就是金錢呀!”
一個剛才一直在大聲宣傳保健品的直銷員尖著嗓子說:“怨誰嘞?怨自己不操心!他咋不偷我?”
被偷農民不敢招惹眾怒,灰溜溜地坐回到他后排的座位上。他前邊幾排的旅客立即抹過身,圍攏著他,問這問那,有的嫌他窩囊:“你也是一個五尺高的大爺們,你咋不和他打嘞?”有的說:“哪敢和他打嘞,他一大幫人嘞,腰里都掖著家伙。”有一個看上去蠻精明的乘客說:“去年,一個小伙子和一幫小偷打起來,凈逞鳥能,結果被打了個不熟。”有的說:“你應該下去打110。”另一位馬上反駁:“還說110嘞!110能把錢給你呀?”
我一直給我臨座的老者講見義勇為的道理,講得我自己都覺得渾身生起英雄膽。老者則一直微笑著,一言不發地靜靜聆聽。我講了大半天,他老人家可真夠有耐心,自始至終連一個字都沒出口,只微笑著從鼻子里“唉”了一聲。氣得我真想象那個麻臉一樣呵斥他。
車行至滑縣境內一村莊,農民要下車了。到了家門口,看上去有五十多歲的他來了精神,惡狠狠地罵司機和乘務員:“把我的車票退給我!把我被偷走的錢還給我!”
司機和乘務員和顏悅色地說:“大叔,到了您家門口您也得講理吧?咋著該我倆賠你錢呀?再說,我倆也是窮打工的,哪有錢呀!”
農民威脅:“不退就別想走!我要是吆喝一聲,保管能來一幫人,把你倆打個不熟,說不定把你的車砸了。”
三個人吵鬧著,僵持著,農民不下車,汽車走不了……
司機和乘務員用求救的目光回頭看了看車廂里的眾旅客,剛才吵嚷著時間就是金錢的眾人立刻又鴉雀無聲,不少人趴在座位靠背上裝瞌睡或是看著窗外的玉米地,低聲贊嘆:“好大的玉米棒呀!肯定又是一個豐收年!”
僵持了半天,農民惱了“奶奶的,你倆要是不退錢,我可真的吆喝了。”說著,他把頭探出車門,做呼喊狀。
前排一個中年婦女出來說和:“別讓他把人吆喝來把咱們也打進去。唉,都是老鄉嘞,抬頭不見低頭見,他被掏了錢包,也夠可憐的。干脆,大伙一人給他湊一塊錢算了,也好盡快趕路。”
車廂里一陣“嗡嗡”之聲,但聽不清楚誰在說什么。突然,我臨座的那個總是一言不發的老者驚叫:“我的娘呀!錢包嘞?我的錢包嘞?”老者在身上摸過來摸過去,還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我,說:“老弟,你見義勇為伸張伸張正義吧,把我的錢幫助找找吧!”
緊接著,又有幾個挨著走廊坐的旅客一邊象老者一樣驚叫,一邊在自己身上摸來摸去,有的女性旅客甚至把手伸進了胸前衣服里邊又摸又揉,摸揉得不少男性旅客一個個直了眼神。大家這才想起,那些和麻點一起上了車后來又抱怨車上不安全而下了車的“慈眉善目”的旅客。我也想起了在心里罵那個麻點笨蛋的話,臉一下子偷偷紅了起來。
唉!這就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呀!這就叫防不勝防呀!
剛才很生氣的農民見此情此景,呵呵笑了笑:“唉,大家都倒霉了扯平了,那就拉倒吧!”說完,嘟嘟囔囔地下了車。
汽車發動機“嗡嗡”了兩聲,開動了,載著一車大呼小叫的乘客,風馳電逝,直奔汴梁而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