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祖父生于20世紀20年代。他所經(jīng)歷的悲苦與戰(zhàn)亂是我輩無法想象出來的。外祖母過世后,他便時常跟我念叨這么一個久遠的故事。

那時,外祖母是個年輕純善的鄉(xiāng)下姑娘,扎著動人的麻花辮,穿一件惹眼的紅棉襖。我的祖父與她相識不久后,抗日戰(zhàn)爭便爆發(fā)了。頓時,全國一片動蕩。

家居鄉(xiāng)村,山路顛簸。為了打滿一缸清水,時常要來回走上幾里的山路。我的外祖父就是在這條山路上與我的外祖母相識的。那時,年少氣盛,我的外祖母不服自己生是女兒身,硬是要和我的外祖父一比高下。于是,他倆時常在流光漫漫的山路上挑著兩擔水比賽,看誰先到達指定的目的地。

印象中,我的外祖母從不曾贏過。不管是小雨還是黃沙滾滾,我的外祖父總會拼盡全力,肩挑著那根寬長的扁擔,手把著兩旁的鐵鏈,奮不顧身地往前狂奔。外祖母極不甘心地跟在他的身后,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試圖超過正一路飛馳而去的外祖父。

我想,那時我的外祖母便喜歡上外祖父了。我曾問過這樣的問題:外祖母曾在逶迤的山路上悄悄地等過你嗎?外祖父搖搖頭。而后一臉自豪地說,每次都是我見到她在路的那頭,慌忙提上桶子,挑上扁擔,順路狂追過去的。

話畢,我笑笑,暗責我的外祖父太過木訥。想想,這樣湊巧的情節(jié),于當今社會,除了電影之外,在現(xiàn)實生活中,怎么可能碰到?

我似乎能想象出,我的外祖母身著大紅棉襖,扎著麻花辮,悠然地在山路上踟躕著,等我的外祖父出門遙望到她的身影后,恍然有了少女的矜持,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而后,我的外祖父順路狂奔,直追而去。最后,在青山霧繚的春野之外,兩兩相望,互道一聲:嘿,真巧!原來你也在這里。

歸來的路途上,他們各自心照不宣。外祖母抬手隨便指向不遠處的一棵無名小樹,僅屬于他們二人的戰(zhàn)爭便開始了。外祖父依舊拼盡全力,趕在外祖母的前面。不到片刻,便站在樹下,轉(zhuǎn)過后背,對著正在山路上艱難行進的外祖母哈哈大笑,露出一排微微發(fā)黃的牙齒。

輸贏已定之后,我的外祖母便再不去強求了。心安理得地將水桶擱下,躺在路旁的草埂上歇息。遠遠地看著我的外祖父站在樹下,一言不發(fā)地等待著她。

戰(zhàn)亂很快波及到了他們所在的鄉(xiāng)村。貧窮、疾病、惶恐、不安,所有的所有,接踵而至。一個清幽的雨夜,外祖母的父親病了,外祖母站在村口,撕心裂肺地喊著外祖父的名字。外祖父從黑暗的路途中奔來,盡管重重地摔了幾次,還是沒能減緩他的速度。他像是在和外祖母賽跑,幸福地向前,于流光漫漫的山道上。

那夜,外祖父的急切、冷汗、凝滿雙手的血水,都無法留住外曾祖父的性命。

沒過多久,我的外祖父毅然從軍,加入了這場轟轟烈烈的戰(zhàn)爭。臨行前,他第一次拉住外祖母的手問,你知道我為何要跑到你前面嗎?——因為只有這樣,要強任性的你才肯心甘情愿地放下水桶稍作休息。此話一出,熱淚片刻濡濕了外祖母的雙眼。

外祖父走后的那些年,有許多男人陸續(xù)登門求親,都遭到我的外祖母一口回絕。她在等我的外祖父回來。

許多年后,我以啼哭吵鬧的姿態(tài)來到這個人世,經(jīng)歷了懵懂的初戀和刻苦銘心的愛情。當我再回憶起這個久遠的故事時,恍然察覺歲月已去。

那些無畏歲月與時代變遷,一直努力跑在你前面,并甘心用汗水為你換取片刻安定之人,其實,才是最愛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