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歲的老伴經歷了兩次心梗、兩次腦梗后,失去了行動的能力,癱在了護理院的病床上,他用含混不清的發音喊著她的名字:“鮑美利。”她上前緊握老伴的手,說:“我知道你的意思,明天我還會來看你的。”老伴點點頭,開心了。
風雨相伴五十多年的愛人,一起走到人生的最后一段路,回憶那些難忘的經歷,鮑美利由衷感嘆說:“是音樂讓他們結緣,讓他們的生活變得更美好更動人。”
機會沒了,緣份來了
1958年的一天,高中畢業的鮑美利,報名參加了上海音樂家協會辦的“新音”合唱團,這是個業余的合唱團,每周都會排練參加當時的一些大型演出。說來很巧,在一次表演上,鮑美利被當時的文化局局長孟波看中,讓她到上海音樂學院去進修。孟波可是個非常了得的人,后來他擔任上海音樂學院的黨委書記,國慶十周年時,學生們報上各自的獻禮節目,大家本以為他會選擇《大煉鋼鐵》這樣的政治性作品,結果出乎意料的,他在小提琴協奏曲《梁祝》的前面打了個勾,成就了這部作品日后的聲名。
得到孟波的欽點,鮑美利自然非常高興。拿到音樂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后,她興沖沖地就跑到街道的辦事處去開介紹信。沒想到,一個工作人員告訴她:“像你這種家庭出生,我們沒法開介紹信。”鮑美利的心情一下跌到了谷底……
鮑美利的娘家在解放前是很風光的,人家都叫她“鮑公館三小姐”。她的父親是上海英美煙草公司的大班(洋行經理)。舊時“吃洋行飯”的人都是很有能耐的,他在太原路上建了兩棟4層樓的洋房,就是鮑公館。鮑美利出生時是父親事業的頂峰時期,所以父親給她取名“美利”,意思是人生美滿,最是得利。她還有3個哥哥,兩個姐姐,上海灘有名的越劇名伶馬樟花后來就嫁給了她的大哥,他們在東亞飯店的婚禮排場很大,轟動一時。
解放后,鮑家的命運就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洋行關門,父親沒了工作,鮑美利的大哥在美國留學,二哥去了香港沒有音訊,三哥參加抗美援朝戰爭犧牲了,家里沒了賺錢的人,住的房子也被一點點分割出去,越來越小。反右運動開始后,情況就更慘了,曾經的風光都成了鮑家的污點和累贅……
鮑美利從小喜歡音樂,進入上海音樂學院是她的夢想,可如今卻對她關上了大門。
后來,鮑美利被分配到家附近的石暉新村小學當了名體育老師。事業上的機會沒了,愛情的緣分悄悄地來了。那時,教工活動很多,在一次疊羅漢的比賽中,鮑美利和外校的一個叫蔣國煜的體育老師合作,兩人搭檔默契,彼此都留下了好印象。有一天,蔣國煜來找她一起去聽音樂會。鮑美利高興地說:“你怎么知道我喜歡音樂呢?”蔣國煜笑而不答,塞給她一張節目單。鮑美利仔細看了看,有個小提琴獨奏的節目旁寫著蔣國煜的名字。她吃驚地問:“你還會拉小提琴?”蔣國煜點點頭,說:“希望你來給我捧場。”
蔣國煜不光會拉小提琴,還會說一口流利的英文。他從小在教會學校里讀書,可以說是多才多藝。兩個有著共同經歷和愛好的年輕人就這樣走到了一起。那時,他們常常參加音樂會的演出,鮑美利是合唱團的,蔣國煜是樂隊的,各自為對方捧場鼓勁。鮑美利收藏了這些音樂會的演出單,現在回想起來,正是這些音樂會,決定了他們一世的姻緣,也為他們幾十年后創辦“開心小屋”做了最美麗的鋪墊。
石庫門亭子間里傳出《歡樂頌》
1960年,鮑美利和蔣國煜結婚。此一時彼一時,他們的婚禮跟當年大哥大嫂的排場是完全不能比。蔣國煜家在延安路的石庫門房子,鮑美利婚后就跟著他一起住在沒有獨立煤衛的小亭子間里。每天大清早,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她就要爬起來去倒馬桶。她這雙曾經是彈鋼琴的手,如今不得不拎著馬桶,有時候想想,鮑美利不免會有點傷感,不知何時才能再彈鋼琴。
一年后,女兒出生,他們夫妻倆的月收入加起來80元,得養活一家三口,還有蔣國煜的母親,鮑美利的父母,經濟上比較拮據。到了后來,蔣國煜的收入減半,日子就更難過了。為了維持開銷,鮑美利每隔一段時間都要跑到淮海路的舊貨商店里去當東西。結婚時父母給的那些陪嫁全當完了,就連絲棉被也當了。蔣國煜看著心里挺不是滋味,難過地對妻子說:“把你的陪嫁都賣光了,真是對不起你啊。”鮑美利倒是不太在意,她跟蔣國煜說:“小時候家里有錢時,父親就一直做善事,接濟窮人,他和我們說過,錢財是身外物,不要緊不要緊。等我們以后有錢了,還可以把它們買回來。”
那是一段很寒磣的日子,對鮑美利和蔣國煜來說,是挺煎熬的,好在他們倆一條心,有時你安慰我,有時我鼓勵你,就這樣相伴走過來。有段時間,鮑美利在少年宮里教小朋友拉手風琴,正巧碰到一次,塞拉西皇帝(埃塞俄比亞最后一個皇帝)到中國來,學校安排她去接待外賓。蔣國煜知道后就說:“美利啊,鞋子破了,去買雙皮鞋吧,也要扎扎中國人的臺型。”下午,他就陪著鮑美利去百貨商店買了雙皮鞋,還選了一雙價格最貴的20塊的鞋。可是當他們拎著新皮鞋回家的時候,街道有人來通知鮑美利,明天不要去了。那晚,鮑美利想想就傷心,這雙皮鞋花了她將近半個月的收入,她想為國爭光,結果卻沒有派上用場,實在太心疼了。蔣國煜了解她的心思,在一旁安慰說:“算了算了,你自己穿穿也好看的。”后來,這雙鞋鮑美利一次也沒有舍得穿,原封不動包起來,束之高閣,擺到了今天,它成了一種紀念,紀念那段特殊難忘的歲月……
絕望的日子總算過去了。改革開放后,重新落實了政策,鮑美利家的經濟狀況有所好轉。一天,鮑美利的同事跟她說:“鮑老師,你喜歡彈鋼琴,我這有張買鋼琴的票子,你要不要?”鮑美利聽了很心動,自從出嫁住到這亭子間后,她就再沒想過還會有彈鋼琴的機會。可再想想,買架鋼琴要2000塊,這可是筆巨款啊,家里所有的存款就這些了。回家后,她找蔣國煜商量,到底要不要買。沒想到,他很爽氣地說:“機會難得,買!”
那個周末,一輛大卡車把鋼琴運到了石庫門的弄堂口。整個弄堂都熱鬧了,這可是他們弄堂里的第一架鋼琴,大家都要來看看。弄堂太小,車子開不進來,十幾個小伙子就來幫忙抬。亭子間的門進不去,大家就想辦法,把窗戶拆了,從窗戶里搬進去。如果當時有攝像機的話,拍下這段影像肯定會很有意思。
房子本來就小,一架鋼琴放了連轉身走路都有點困難,鮑美利和蔣國煜完全不在意,因為他們都是音樂迷。帕格尼尼的曲子,拉赫瑪尼諾夫的曲子……美好的琴聲從他們家傳出來,整個石庫門里都能聽得到。幾年后,大哥的兒子女兒從美國到上海探親,到這亭子間來。鮑美利彈鋼琴,蔣國煜拉小提琴,用《歡樂頌》迎接他們……這樣的排場讓他們很是贊嘆,也讓鮑美利的心中有點兒驕傲。
打開家門辦免費聲樂班
亭子間里的琴聲為鮑美利和蔣國煜的生活拉開了美好新篇章,不久,他們石庫門的房子拆遷了,分得了閔行區龍柏新村的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住房條件好了,可他們有點不適應,總覺得太冷清,沒有人氣。鮑美利喜歡熱鬧,退休后就在黃浦區的老年大學里做聲樂老師,還到處參加演出。所以,他們一直不愿住過來,繼續住在市區的女兒家。
直到1999年,鮑美利在體檢中查出了腸癌。如果是換作別人,要么是大呼小叫,怨天怨地,要么是傷心難過,抑郁寡歡。可是鮑美利沒有,她很平靜。她的女兒、女婿都是醫生,她相信科學。蔣國煜也鼓勵她不要怕:“一切自有安排,沒什么可怕的。”動了手術之后,鮑美利和蔣國煜就搬回了龍柏新村的家,打算靜養一陣。可是,鮑美利閑不住,兩個月后,她就跑到龍柏老年大學,問人家有沒有聲樂班,她又想唱歌了。學校的人告訴她,這里沒有開這個班。她聽了就自告奮勇地說:“我以前當過聲樂老師,我能來開班嗎?”
就這樣,鮑美利的聲樂班從黃浦區開到了閔行區,一樣是受歡迎,有好幾十個學生。校長建議她分兩班,這樣她上課輕松點,還可以多拿一班的學費。鮑美利不答應,她解釋說:“老人都喜歡扎鬧猛,人多了他們才更愿意來。”
課上了幾年,鮑美利對班里的老人越來越了解,她知道哪些人是小輩不在身邊的,哪些人是生癌癥的,哪些人是家里有變故的,她能看出這些老人的孤獨和不快樂。老年課堂畢竟是個上課的地方,下了課大家都散了,也沒有更多的交流。現在的新公房也不像以前的老式里弄,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很淡漠,門關起來誰都不認識誰。這是讓鮑美利最不滿意的地方。她懷念以前住在石庫門房子里時熱鬧的鄰里關系,那時總有人會上門來聽她彈琴,討教音樂方面的問題……
那天,鮑美利突發奇想,自家的房子有70平米,就她和老伴兩個人住,不如騰出一間房,在家辦個聲樂班吧。這樣就不受場地和時間的限制,大家想聊天聊天,想唱歌唱歌。她和蔣國煜說:“有生之年,我們也做件有意義的事吧。”蔣國煜點點頭,和音樂有關的事,在他們家總是舉四只手贊同的。
第一次開門上課,鮑美利請了聲樂班里的幾個老人來。他們聽說鮑老師在家上課,又不收錢,都很激動。一個下午,大家圍在鮑美利的鋼琴旁,學唱她自創的新歌。“開心小屋我的家,走進小屋暖洋洋,心花怒放把歌唱,憂郁情緒全掃光……”鮑美利把歌詞貼在房間的門上,“開心小屋”就這樣得名了。
“開心小屋”傳播開心
“開心小屋”每周活動一次,每次都有十幾個人。大家在這里一起談談心、彈彈琴、唱唱歌,化解煩心事,分享開心的事。鮑美利不收學費,但是比收學費教學還要認真盡心。那段時間,電視里的選秀節目特別多,鮑美利就和大家提議,“我們年紀大了,不和他們一起比賽,我們就自己搞一個達人秀表演吧。”老人們聽了連聲說好。
音樂會開起來,鮑美利和蔣國煜把家里重新布置了一番。臥室做化妝室,客廳做休息室,還有一個房間做演出場地。氣球、鮮花、書法、圖畫全都掛起來,做舞臺背景。蔣國煜還在屋里加裝了64個射燈,打開以后,小屋就熠熠閃光,蓬蓽生輝。
舉辦個人演唱會,對于這些中老年朋友們來說,是曾經做夢都不敢想象的事,他們高興地對鮑美利說:“鮑老師,我老早當新娘子的時候都沒有穿得噶漂亮。”
每場音樂會一般有20個節目,從節目選擇、改編、排練,到化妝、選服裝,鮑美利一手包辦。表演的時候,她就做鋼琴伴奏,表演完了,她還會送上事先準備好的花籃,說一段點評和祝福詞。所有的費用都是她個人承擔,一切都是有模有樣的。蔣國煜一開始是小提琴伴奏,后來因為身體不好,小提琴拉不動了,鮑美利就給他找了個攝影攝像的活。音樂會全程,他都會用攝像機錄下來,然后由鮑美利拿到菜場里去找人刻光盤,送給開音樂會的人留作紀念。
2007年至今,小屋已經辦了50場音樂會,觀眾、演員都很開心。每次演出完,他們就會刻很多的光盤,拿去發給身邊的親戚朋友。
唱歌的時候人總是笑著的,所以音樂讓人快樂。在鮑美利的影響下,那些曾經苦悶孤獨的老人都想開了,變得開心起來。六七十歲的阿姨媽媽興致勃勃地學鋼琴,家里小輩知道后,就幫她買了架鋼琴回來。老阿姨心里高興,嘴里卻說肉麻鈔票。鮑美利跟她說:“鋼琴擺在家里是提升品味的,以后你女兒找朋友,毛腳女婿來上門,看到這架鋼琴,你女兒的身價就立刻抬上去了,所以值得的。”經過鮑美利的一番宣傳鼓動,這幾年小區里買鋼琴的老人越來越多,去年就有11架。鮑美利笑呵呵地說:“以后這里就成了高檔小區了,房價也要比周邊貴一點。”
平時生活中,鮑美利是很節儉的,幾乎所有物件,都是充分的舊物利用,循環使用,直至不能再用。演唱會的小節目單、大臺標,全部都是用過期的掛歷、雜志的封面、精美的包裝盒做成的。如此操辦的演唱會,一點也不寒磣,相反每次舞美制作效果都堪稱極佳。每到過年,鮑美利就自掏腰包,請所有的老人一起吃頓年夜飯,還把平時大家送給她的禮物拿出來,作為抽獎的禮物,以表達她這個“總舵主”的情誼。
外孫出國留學,鮑美利送上幾句箴言,“富日子要當窮日子過”,“寬以待人,嚴于律己”。這也是他們鮑家的家風。
就在“開心小屋”辦得有聲有色的時候,蔣國煜的身體不行了,他經歷了兩次心梗、兩次腦梗。鮑美利看著他一點點衰弱下去,從一開始每天拉兩次小提琴,到后來每天拉一次,漸漸地沒法再拉了,從一開始拄拐杖行走,到撐著四個腳的助步器行走,再到后來只能扒在椅子上挪動……終于,2013年初,蔣國煜完全喪失了行動的能力,癱在床上。雖然請了護工,但是蔣國煜還是會不斷求助鮑美利,每天都會用他含混不清的聲音喊她幾十遍……在這樣的情況下,大家以為“開心小屋”要關門了。可是鮑美利并沒有這樣做。她做了另一個選擇,把蔣國煜送到地段康復醫院。有的人在背后議論,覺得她這么做不合適,可她有自己的想法。人生晚年,最美不過夕陽紅,她和蔣國煜早就達成了一致的想法,就算生命走到最后,也要開開心心地活,而不是無意義地等死。把蔣國煜送去康復醫院并不意味著消極地放棄,而是讓他們倆都能更好地生活。
這兩年,“開心小屋”的名聲越來越響,也因此讓鮑美利獲得了“可愛閔行人”、“中國好人”、“全國最美家庭”的榮譽。79歲的她變得越來越忙。現在,她把時間三等分,早上7點到醫院報道,陪蔣國煜吃中飯,下午參加“開心小屋”的各種活動,晚上睡覺。有的小屋朋友看她太辛苦,說要替她去醫院,鮑美利不答應,還是要自己去。因為她知道蔣國煜的心里一直在掛念她,只有每天看到她了才會安心。她和蔣國煜告別時,總不忘說一句“see you tomorrow”(明天見),這就是屬于他們倆的默契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