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跟彭川分手了。
我媽直接氣炸了,在電話里罵我,“彭川那孩子多好啊,你到底是哪根筋搭錯了?你知道自己多大了嗎?”
她數落了我半天,越說越泄氣,“唉,你這死心眼啊,跟你爸一模一樣。”
我本來是逆來順受地聽著,打算讓她出出氣的,唯獨這話讓我忍不了,“我怎么就跟他一樣了?打我從小,你就整天念叨我,別跟他一樣,別跟他一樣。我努力,我拼命,我明明成績只有中等,卻一路堅持考到了研究生。你知道嗎,我每次焦慮的時候,就會做夢,夢到你跟我說,你看,你就跟你爸一個樣。”
說著說著,我繃了幾天的情緒一下子垮了,痛哭了出來。
我在一家報社做文字編輯,每天下午四點上班,晚上十二點下班,可能是因為作息時間和別人不同吧,這些年也沒遇到合適的伴侶,都三十三歲了,還一直單著。而且,大家都覺得紙媒不行了,總是有人建議我換工作。
半年前,我認識了彭川,他人不錯,各方面條件也都很好,我媽一直催著我抓住機會。我們很快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上次我去他們家吃飯,準婆婆對彭川說,“你王叔叔還記得吧,他公司里正好缺個行政,可以先讓小英去他那兒。”彭川點了點頭,“嗯,她這工作確實該換了。”我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們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就決定了我的工作,都沒有人問問我的意見。準婆婆看到我的表情,“反正你倆結了婚,就該要孩子了。”
公婆的好意我都能理解,但我最不能接受的,是彭川的反應。我明明跟他說過,雖然現在報社里人手少了,采編一體了,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我還是很喜歡的。而且,我采編過的新聞,讓貧困山區的孩子搬進了新教室,讓我特別有成就感。原來,他都沒聽進心里去,他跟別人一樣,認定我急需換份工作,結婚了就應該恢復正常人的作息。
一想到要跟這樣的人過一輩子,我就覺得喘不過氣來。
2
我正焦頭爛額的時候,我爸又出事了。
他和人家打牌時,覺得頭暈,然后話也說不清楚了,被牌友送進了醫院。醫生說是腦干栓塞,好在送得及時,沒有什么大問題,就是行動和說話可能會受些影響。我是他唯一的女兒,這種時候,我再討厭他,也得回家伺候他。我只得跟社里請了假,回了老家。在醫院伺候他的那幾天,是我離開家上大學以后,跟我爸在一起時間最久的一次。
他手腳還不太聽使喚,說話也不利索,但這根本抵擋不住他旺盛的社交欲望,跟隔壁床的病友,隔空交流,連說帶比劃的,還流著口水。我在他跟前總忍不住毒舌,一邊給他換上干凈的衣服,一邊訓他,“躺病床上都不能讓你消停是吧?”他像個闖了禍的孩子,也不回嘴,只沖我嘿嘿地笑。看著他小心翼翼的笑臉,我有點心酸。我們父女倆的關系,怎么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呢?
小時候,我還是挺喜歡我爸的。
他是村里的干部,誰家有了矛盾,都來找他,清官都難斷的家務事,他每次都能給解決。他帶我去趕集,很多人都認識他,熱情地跟他打招呼,往我籃子里放水果和青菜。那時,我什么都跟他說,他也從不拿我當小孩。我們爺兒倆整天一起嘰嘰呱呱的,跟說相聲一樣,我媽還笑著說,我們家有兩個話癆。
后來,我爸不知道做錯了什么事被撤職了。那個時候,村里的男人們都出門打工了。我媽就催他出去做生意,他賣過雞蛋,開過養豬場,還做過板材廠。可惜,他做什么賠什么,不但沒賺回來錢,還賠了很多錢進去。
有個細節我一直記得,我和爸一起伸著手,跟媽媽要零花錢。每到學校要交什么費了,我就很焦慮,怕遲遲交不上,同學們就會知道我家的窘迫了。他們每天吵架,在我媽嘴里,我爸變成了“只會油嘴滑舌,什么本事沒有”的人,她一邊哭,一邊數落我,“小英,你可得好好努力,千萬別跟你爸一樣。”
后來,我媽決定離婚時,所有人都不同意。都說我爸沒犯什么錯,讓她為了孩子,也不該離婚。那年我12歲,已經有了主見,對她說,“你走吧,我跟著我爸,你帶著我不好再嫁人。”從那以后,我變得不愛說話了,尤其是不跟我爸說話。我心里只有一個目標,拼命學習,考上好大學,離家遠遠的,不要像我爸那樣,一事無成。
我參加工作后,每年回來看他一次。只有短短幾天假,他湊過來,很想跟我聊點什么,我一直低頭刷著手機,他也就嘆口氣,走開了。
3
我爸出院后,語言和記憶功能都有點受損,我留在家里陪他康復。
我每天推他出去,練習走路,帶他看那些熟悉的地方,陪他聊天說話。不知不覺地,我把這些年沒跟他說的話,都補了回來。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這幾年是怎么過的?我的每一天,都是從下午4點開始的。我很喜歡這份工作。每天上了班,打開朝陽的窗戶,給我的花花草草澆一澆水,然后開始工作。窗外的喧囂漸漸安靜下來,辦公室里只有電腦上打字的聲音。”
“晚上下了班,我只需要步行十分鐘,就能回到報社提供的公寓。有時,我會在樓下的夜市吃一份炸串或炒餅。如果沒什么事,可以睡到第二天中午,給自己做點吃的,我學會了做不少飯呢。飯后,去附近的書城看會書,就可以溜達著去上班了。”
“我也很喜歡這種工作時間,不用擠高峰期的公交,可以輕松自在地看看書,逛一逛商場,或者去看場電影。你知道嗎,有時候,電影院里只有我一個人,像土豪包場似的。”
“我經常想,這樣的生活如果能持續一輩子,就好了。可是,偏偏有人替我著急,我媽,彭川,還有他爸媽。本來想著結婚的時候,再帶彭川給你見見呢,當然,現在也不需要了。這個彭川,話不多,但會掙錢。你看,我就是完全按照你的反面來選的。”
“我也想有個家,很努力地跟彭川溝通,把我的想法都告訴給他,可是,他一點都沒聽進去。也許,他根本就不想知道吧。”
“我們社里有財政補貼,工資水平也能維持在平均線以上。你說,他們為什么非要逼著我換新工作?”
說著說著,我忽然發現一個問題,“我這種安于現狀、不求進取的性子,是不是因為你的遺傳基因?”老爸還以為我夸他呢,樂呵呵地直點頭。我爸也磕磕絆絆地告訴我一些事情,我才知道,除去自己當年親眼所見、親耳所聽到的之外,還有另外一些真相存在。
當初,他在村委會做會計,村主任貪污,想讓他幫著做假賬,他是因為不想同流合污,才被撤了職。他做養豬場的時候,運氣不好,趕上那年豬瘟,那么多小豬病的病,死的死。有的人趁著肉價大漲,偷偷把有病的豬賣了出去。只有他堅持不賣病豬肉,才賠得血本無歸。還有雞蛋,那些賺到錢的小販,之所以能在最低價買進,最高價賣出,都是把雞蛋存放在石灰水里,賣出去的時候,早就不新鮮了。
老爸雖然能說會道,但卻是個老實人,這些事他都做不了,過不了自己良心那一關。
4
那個時候,我還沉浸在對他的恨里,一心覺得他是個沒用的男人,才沒能保住我們這個家。其實,我媽走后,他去了一家小廠子,給人做倉庫保管,雖然賺的不多,但也把我養大了。我幫他推著輪椅,他歪歪斜斜地練走路,“閨女,你爸是不是這輩子挺失敗的?”
我想了半天,告訴他,“當年我媽和你離婚,我選擇跟你,不只是因為怕我媽帶著我不好嫁人。其實,我是怕你一個人,過不好日子。”
我媽打來電話,問了問我爸的病情,又絮絮叨叨地鋪墊了半天,最后才跟我說,“那個,你要是實在不想和彭川結婚,就別勉強自己了。”我明白,這是我媽在變相地跟我說對不起。其實,我已經原諒她了,畢竟,我敢頂著所有人的反對,悔了這門大好婚事,這勇氣,這決絕,也屬于她的遺傳基因和她當年的言傳身教吧。
原生家庭里的很多東西,我們都無法避免,但也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我們總會長大,會辨清是非,理解父母當年的不得已。等我們有了自己的家庭,為了自己的孩子,會努力避免那些傷害過我們的東西。有一天,我會對我的孩子說:
“你像你爸一樣聰明。”
“你像你爸一樣做事認真。”
“如果你像你爸爸,我會很高興。”
我爸身體恢復后,我又回到了報社,繼續我的生活。一切看似都沒有改變,其實所有的心境都不一樣了。即使有一天,我喜歡的這份工作不存在了,那也沒有什么可怕的,我學會了很多技能,總能養活自己。至于結婚,我也堅持要找到一個,愿意聽我說什么的人。
一輩子很長,長到你完全有機會選擇做喜歡的事,哪怕跌倒了,也可以再爬起來。一輩子又太短,短到你沒有辦法勉強自己,去過自己討厭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