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母親未婚先孕生下的,這分明有些不合時宜,在20世紀80年代中國北方的那個小縣城,著實給我的父母帶來了不小的尷尬和恐慌。
懷我五個月時,他倆曾連續三次去了鄰縣的醫院,但每次都是在即將走進手術室的剎那,父親又忽然舍不得。不由分說拽了母親急匆匆離開醫院,眼圈紅紅的。
這段經歷父親曾不止一次對我提起。每每我都十分感動地看著父親,我知道,正是他的三次舍不得才得以留住了我今天這條鮮活的生命。
我的任性和驕橫便在父親溫柔的縱容中拔節瘋長。
我長得亦像極了父親。長長的睫毛,高鼻梁,就連走路的樣子,尤其那對小酒窩兒,一樣地緊挨了兩側嘴角兒的下方深深地嵌著,一笑就像有兩個小亮點兒在那里跳躍。我本以為這樣的幸福會一直陪伴著我:父疼母愛、快樂成長。
直到我十歲那年,父親的一次出軌使這個原本其樂融融的家里開始硝煙彌漫。
東窗事發后,面對瘋魔一般的母親,心存愧疚的父親自是整日低眉順目處處賠著小心。然而,父親的這次背叛在母親心里卻像是種下了一顆毒瘤,任憑父親百般小心萬般殷勤都不能使它的擴散有絲毫的遏止。
每次戰爭都以父親的忍耐和沉默宣告結束,有時候實在忍無可忍,父親也會跟母親大聲吵,卻從不動手。
二
“戰爭”持續了整整兩年。
一日,父親突然鄭重地告訴我:將來,你和我一起生活。
盡管我早就無數次地想到過這個結局,但如今聽爸爸親口說出來還是懵了,仿佛身體里的水突然決堤,哭得一塌糊涂……
父親和母親是協議離的。母親很決絕,父親不得已就簽了字。
起初,母親提出要帶我的,父親急了,眼睛瞪得溜圓,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勢,沖母親吼:別的都依你,唯獨女兒不行,這孩子太任性,只有跟我。
盡管十二歲的我隱約明白家庭的破裂,多半是因了母親沒完沒了的吵鬧和變本加厲的無端猜忌所致,但我還是執拗地把罪過加在了父親身上。以往這個男人對我的百般寵愛和溫情頃刻間化為烏有,剩下的只有憤恨和仇視。
漸漸地,我恍惚覺得有一條越來越深的溝橫在了我和父親的中間——我在這邊,父親在彼岸。
有一次下大雨,放學時,班主任遞給我一把傘。我認得自家的東西,也知道一定是父親送來的。
我撐開傘,雨水擋在了外邊,心里頓然升起一股暖流。快步走到校門口,卻看見父親正站在那里等我,頭頂的雨傘壓得很低。我頓時又火上心頭,生氣地將傘收起“啪”的一聲扔到父親腳下,隨即沖入雨中疾跑起來。
不用回頭也能感覺到父親拖著一百六十多斤重的身子在后邊緊追的狼狽樣!我禁不住有些得意。好幾次,父親的雨傘就要遮到我頭頂上時,都被我使勁推開了。
次日,我因為淋雨,高燒不退,父親請了假守在我身邊,迷迷糊糊中,我聽到他一個勁兒地自責著:都怪我……都怪我……爸爸不該在那里等你的。
我無動于衷,又故意結交校外一些不三不四的孩子并開始逃學。班主任將電話打到當時正在外地出差的父親手機上。父親連日趕回,看到我,他一改往日的和顏悅色,大吼一聲:“你到底想干啥?”然后朝我高高舉起巴掌,卻又尷尬地停在半空——我看到父親扭曲的臉上肌肉猛烈地抽搐了幾下,手在發抖。那一刻,我真的有點怕他了,第一次沒敢頂撞他。
晚飯時,父親對我說:原諒爸爸發火,可孩子你還小,不上學是絕對不行的!聲音低沉卻透著一萬分的堅定。
然而,對他的報復遠沒有停止。
升入高中的第一天,我就義無反顧地搬到學校去住,以兩三個月不回家的冷戰折磨父親。父親擔心我在學校吃不好,將保溫的飯盒送到我的宿舍,里邊是我最愛吃的辣子雞塊。我看都沒看一眼,當著同學的面呵斥他趕快拿走。
父親尷尬地笑笑,然后乖乖收起飯盒,退出門去。走了幾步,又折回身將飯盒小心翼翼地擱在宿舍外邊的窗臺上……透過玻璃窗,我看見父親快到校門口時迅速回頭朝這邊偷偷瞟了一眼。我的心一酸,仿佛看到了父親轉身時掛在他眼角的淚花。望著父親沉重的背影漸漸消失,我堅守的防線轟然坍塌,急步跑出宿舍,雙手捧起窗臺上尚有余溫的飯盒,淚水奪眶而出。
父親當時已是縣文化局的副局長,上下班有專車接送。而這樣一個中年男人的尊嚴卻被我這個黃毛丫頭肆意地踐踏而又無可奈何。
三
深秋的一個下午,空氣中薄涼彌漫。我回家取我的衣物。推開門,看到父親正蜷縮在書桌前的藤椅里,電腦開著,人已經睡著。牢牢鉗在手指間的那根早已燃盡的香煙,只剩下灰白色的煙灰執著地僵硬著。父親的頭發有點亂,也明顯地瘦了,我忽然發現,只隔了短短幾個月的時光昔日英俊灑脫的父親竟呈現出如此明顯的老態!我知道父親不是在一天之間蒼老的,可自己卻分明是在這一瞬間才發現的。這么多年,在我面前,父親就像一棵每天都要挨一刀,每天又都要自己縫合傷口的橡膠樹,卻始終用愛執著地釋放著自己內心的痛苦。而我卻一直拼命地只顧在自己和父親之間挖那條深溝。其實我一直挖得很累也很不快樂,因為直到今天我才終于明白,那條深溝的名字原來叫——傷害。我突然覺得快要夠不著彼岸的父親了……
我隨手拿了一件風衣輕輕披在父親身上,手無意間觸到父親滾燙的額頭,我嚇了一跳,手一哆嗦,父親醒了,努力睜開眼,看到我,竟有些慌張。連忙站起來,不知所措地搓著手:“丫頭回來了,還沒吃飯吧,我這就去給你做。”在屋里轉了半天,又說:“不行,我感冒了,傳染,咱出去吃吧——小區旁邊新開了一家川菜館,辣子雞做得相當地道。”我傻傻地站在那里,目睹父親的熱情,感覺自己陌生得竟像個多年不曾登門的遠方親戚。
我堅持讓他去打吊瓶,父親一拍胸脯亮開了大嗓門兒:“好了,好了,我丫頭回來就好了。”我拗不過,只好依他。
四
我上大三那年,父親又結婚了。那時候,我已經談過朋友,也成熟了許多,明白塵世間有些事情是講緣分的。
暑假,我帶了新交的男友一起回家。男友俊朗陽光,而更讓我喜歡甚至心動的,就是在得知了我和父親的事情后,他不僅一點也沒有寵著我說,還很鄭重地告誡我:“我認為一個連親生父親都不能原諒的人,即便讀到博士又能怎樣?最起碼她沒有真正的快樂。”
正是這句話,于我猶如當頭棒喝,我深為自己曾經對父親的那些“犯渾”而內疚,并于心底徹底原諒了父親。
推開門,迎面而來的是父親期待的眼神和一個陌生中年女人燦爛的笑臉。女人略顯嬌小卻十分精致。房間里新添置了家具,陽臺上的花開得正艷,茶幾上的水果掛著一層晶瑩的水珠,看得出是剛剛洗過的。
我喉頭一緊,有一種想哭的沖動,隨后不顧一切地撲入父親懷里。穿了高跟鞋的我,頭頂已高過父親的肩膀。父親有些難為情,一雙張開的大手在半空慌亂地舞動“這孩子,都多大了!”我這才抬起頭,淚眼模糊中恰巧看見那女人正拿了紙巾擦拭眼角。我心頭一熱,靦腆地沖女人笑笑,怯怯地擠出一聲:“姨”。聲音雖輕如蜂鳴,女人卻聽得十分清晰,“唉……唉!”她甜甜地應著,竟如同初嫁女子般臉上泛起了紅暈。
不一會兒,一桌豐盛的大餐變戲法似的呈現在我的面前:辣子雞塊、水煮魚、酸辣土豆絲、醋熘白菜……都是我打小最愛吃的。于是,飯香夾雜著一家人的歡聲笑語頃刻間匯成一股股熱浪滿房間里沖撞……
看到重又煥發神采的父親,我終于明白,親人之間再怎么深的溝最下面處也是相連相通的,盡管我曾經那么絕情地一次次將父親推向了彼岸,但父親對我的愛卻始終執拗地留在我身邊,時時刻刻,從未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