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河一帶的習俗:辦喪事要稱打喪伙。無論誰家死了人,必先墊錢辦好酒席,親朋地鄰前來湊份子打喪伙,酒席辦得越豐盛贊揚之聲越高;如再有一班人吹打彈唱,這喪伙就算打得十全十美了。
本來。不管喪伙打得好壞都是喪事,它和婚事是截然相反的。但在我們娘娘崗村,卻因為打喪伙,竟使這八鞭子打不著的兩碼事兒混淆起來——
住在娘娘廟旁邊的五保戶楊柳爺,喜歡養貓;住在河左岸的五保戶艾蓮娘,也喜歡養貓。某天,艾蓮娘的貓私自跑到楊柳爺那里,怎么也不肯回去,送給楊柳爺吧,艾蓮娘心里又不舍,又掛念。沒辦法,艾蓮娘只好讓貓呆在楊柳爺那里,自己每天跑去看。于是,兩人就一起喂貓,也一起擺擺龍門陣。
之后,村里竟有了風言風語:
“那艾蓮娘每天都往楊柳爺屋里跑,真是老心不死呀!”
“這些年怪事就是多,電視里不是說過,有個80多歲的老頭還添了個大胖小子嗎?”
有幾個刻薄的甚至在他們身后指指戳戳。
艾蓮娘就有好幾天沒來看貓。
后來到底來了,人卻蔫耷耷的。楊柳爺寬慰道:“身正不怕影子歪,人多話多,由他們說去。”
艾蓮娘不語,只兩行老淚靜靜地瀉過面龐。楊柳爺倒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直到喂完貓食后離去,艾蓮娘始終不說一句話。楊柳爺也不知哪根神經發生了效應,竟對著她的背影脫口而出:“不如干脆結婚,看哪個還有話說?”
但那背影似乎沒有一絲贊同。
第二天,艾蓮娘前來,把屋里屋外全打掃得干干凈凈,還把楊柳爺的被蓋也洗了。
楊柳爺沒想到,去給村長稟告時,村長竟吃驚得差點跳起來。
“哎唷唷,我說楊柳爺……”村長轉而笑道:“你都幾大十歲了。半截都人土的人。還結啥子婚嘛!”
要在往日,楊柳爺早順著村長息事寧人了,但想到艾蓮娘臉上那老淚,他的拗勁上來了:“不,村長,我和艾蓮娘商量好了,就是要結婚。”
村長見一時說不服他,就隨便將手一揮道:“好吧。我們研究研究再說。”
不知等了好久,楊柳爺終于得到通知:晚上參加村民小組會。他這才明白,原來研究就是開會。
會議開始后,村長繞了好大的圈子才扯到楊柳爺的婚事:“大家說說,到底同意不同意?”會場上的氣氛頓時活躍起來,雖然結婚這類事兒,是否該經村民大會同意,大家并沒有想過,但楊柳爺吃的是組上的糧,穿的是組上的衣,他的婚事就由大伙管管,似乎也沒錯。
七嘴八舌,討論半天,卻全無結果。末了,村長狠吸一口煙,將煙頭一甩,站起來作總結:“我說楊柳爺,這可不行啊!你想,你要是同艾蓮娘結婚,我們組上今后不是要打兩次喪么?!”通常五保戶去世,上面撥有一點錢,余下的,都是組上墊,最后還不是要攤到各家各戶。
“啊!”楊柳爺和在場的人恍然大悟。“現在國家經濟緊張,墊一次喪伙錢都惱火,再多一次誰墊?”村長乘勝追擊。
這些年,人們對錢都很敏感,于是大伙又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是啊,啥子事情都好說,就是錢不好說。”
“要不然。干脆叫艾蓮娘帶錢過來。”
村長眼看火候已到,庚即宣布散會。大伙兒一窩風散了。村長點燃煙也慢慢向外走去。只有楊柳爺依然呆呆地坐著,蒼黃的燈光仿佛在向他冷嘲。
楊柳爺瞅個空兒,才把開會的事情對艾蓮娘說了,本想再安慰她幾句,艾連娘倒開導起他來:“是呀,人家村長說的有道理,我們咋能為自己的事給組上添麻煩呢?”楊柳爺說:“要不,我們先把這喪伙錢湊夠,使大家放心。”
他們果真行動起來,每天,楊柳爺或下河捕魚,或上山撿菌子、扳筍子。他的野生河魚和菌子、筍子,拿到野牛鎮上去賣,還真的有點供不應求哩。艾蓮娘做完家務活,就在娘娘廟前擺攤賣香燭紙錢,也能賺點小錢。
兩年后的一天夜晚,當他們在燈下清點家底時,估算那錢已綽綽有余。
他們同時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激動,想跳、想唱、想擁抱……實際什么也沒做。
屋外不知什么時候下起雨來,天氣從下午起就悶熱難耐。那兩只貓倒睡得著。摩肩搭臂地躺在被窩中。還一副怪親熱的樣兒哩。
又坐了一會,艾蓮娘幽幽地說:“我該走了。”楊柳爺嘆道:“走也罷,現在的夜賊也真可惡,連五保戶也不放過。”
艾蓮娘本不讓楊柳爺送她,但楊柳爺執意要送。在崎嶇的山道上,雨聲敲打著山野的寂寥。他們相互攙扶著下崗子。驀地,一道閃電接著一聲炸雷。胡豆大的雨點噼哩叭啦地打下來。艾蓮娘說:“送不得了,你快回去吧。”楊柳爺卻說:“我現在才不敢丟下你呢,雨這樣大,野牛嶺那邊的路又特陡……”
他們終于過了娘娘橋,艱難地朝野牛嶺上攀登。在他們身后,娘娘河漲水了。
艾蓮娘到家,楊柳爺就要離去。艾蓮娘說:“只有留在這里了。”楊柳爺說:“哪能行啊!喪伙錢都還在我屋里,哪可是萬萬丟不得的。”
楊柳爺又冒著風雨朝嶺下走去。
第二天,人們在是在野牛沱中將楊柳爺打撈上來的。他的尸體幸好被一枯樹樁掛住。
村長招呼大家很快設好靈堂,艾蓮娘把那一疊喪伙錢整整齊齊地碼在楊柳爺靈前,點燃一炷香說:“楊柳爺,你放心吧,喪伙錢我就要交給村長了。”然后一頭哭倒在地,好些人都跟著直抹淚。
當天,艾蓮娘便找到村長,要把這錢交給他供打喪伙用,盡管村長再三解釋:楊柳爺的喪伙錢由組上墊,這錢是你們掙的,你就留下用好了。但艾蓮娘說,這是楊柳爺的心愿,只有用在打喪伙上自己才心安。村長拗不過她,就順水推舟:“好吧,那就打一次頂級喪伙!”
不用說,楊柳爺的喪伙打得特好。三班樂隊,白天黑夜輪流吹打;酒席辦得堆山填海,人人吃得滿面紅光,嘴角流油,高高翹起大姆指夸贊:“好,好,就是好!喪伙打到這種檔次,人死了也值!”
只有艾蓮娘心里一直哽著。匆匆扒了兩口飯,夾過幾筷菜便走了。
后來,她還到楊柳爺的墳上去過幾次,但人已日漸衰老,不到兩年,野牛村那邊也為她打了喪伙,還打得滿不錯哩。
至于那兩只貓,聽說楊柳爺死后曾圍著他的墳哀鳴不已,再后來就不知去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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