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腫瘤醫院住院期間,認識了一些老姐妹,她們經常在一起討論各自的病情,慢慢建立起了一種相依為命的情感。出院時,母親與病友們相互留下了電話號碼。電話本上長長的一串,算上母親一共12個危在旦夕的生命。
從此家里的電話忙得不可開交,幾乎每天都有母親的病友打來的電話,她們互相詢問病情,噓寒問暖,相互鼓勵,儼然成了天底下最知心的莫逆之交。
我真擔心,如果有一天電話不再響起,母親該有多難過。我決定給母親買一部手機,這樣母親就可以隨時隨地接聽病友的電話了。我把那11個電話號碼存進了母親手機的通訊錄里,仿佛存進去一筆巨額財產。
那是一群在死亡線上掙扎著的人,她們共同筑起了一道生命的墻。這讓我想起了“辛德勒名單”,不僅僅是母親,那里的每一個人都有那樣一本通訊錄,那是她們要從死神手里搶回來的生命名單,每個人都是另一個人要拯救的對象。每次只要母親和那些病友通過電話之后,就會變得心情舒暢,開朗許多。
我們為母親的手機多備了幾塊電池,保證母親的手機一天24小時開著。一部小小的手機,分分秒秒傳遞著生命的信息。
楊姨是12個人中最樂觀的一個,卻是病情最為嚴重的一個,她的癌細胞已經擴散到了全身。但每次母親在情緒低落的時候打電話過去,楊姨都會興高采烈地給母親講一些她的“奮斗”經歷。每次通過電話后,母親都會開心好一陣子,因為生命又有了新的希望。
一次母親疼得厲害,心情變得很壞。我們趕緊替她撥通了楊姨的手機,楊姨爽朗的聲音很快傳了過來:“喂,我的老姐妹。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昨天去醫院復查,醫生說我的癌細胞控制住了,活個十年八年的不成問題。我現在忙著打太極呢,不和你說了,改天再聊吧!”楊姨的話像連珠炮一樣,沒等母親問什么,那邊就掛斷了。母親知道自己的病友又多了一次戰斗勝利的捷報,心里頓時敞亮了很多,感覺身體也不那么疼了。
直到有一天,母親打電話給楊姨,卻是一個年輕人接的。他說:“我媽媽去世已經半年了,她在臨終的前幾天,讓我們替她在手機里錄制了幾段錄音。告訴我們不許關機,免得你們打不進來電話。”說著年輕人有些哽咽:“阿姨,我不再瞞著您了,這半年你們聽到的,都是我媽媽的電話錄音……”
掛了電話,母親的手抖了起來,她拿過那本通訊錄,用筆輕輕地把楊姨的名字圈了起來,那一堵生命的墻仿佛裂開了一個缺口。我聽到母親喃喃地說著:“他楊姨啊,你先走了,等些日子我去陪你。”
母親一直依賴的希望沒有了,她的心會不會就此沉進谷底呢?結果完全相反,母親的做法讓我們所有的人都感到驚訝。一輩子沒跳過舞的母親,竟讓我們替她報名,她要參加秧歌隊!
穿著大紅大綠的母親,樣子很滑稽,扭起秧歌來也很生硬,但不管在晨曦里,還是夕陽下,我看到的母親都是最美麗的。我知道,母親不僅僅是為她自己活著,她也在為她的親人們活著,也為那些“辛德勒名單”上的病友們活著,就像楊姨一樣。哪怕讓她們多活一天,都是一次成功的拯救。
病情又一次嚴重的時候,母親的額頭上沁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這時,母親的手機響了,我們知道,肯定又是病友打來的。母親顫巍巍地接過手機,看了看那個電話號碼,馬上示意我們靜下來,然后清了清嗓子,用比平常高了八度的聲音對著電話歡快地喊道:“喂,老姐姐,你好嗎?我啊,我好著呢,剛剛扭完秧歌,你看把我累的,氣喘吁吁的,哈哈哈……”
我們含著眼淚聽著母親在病床上撒謊。楊姨走了之后,母親就成了那堵生命的墻上一塊最堅強的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