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土原先大約是叫阿兔，兔年生的；也許是阿拖，上面有了幾個哥哥姐姐了，拖泥帶水的，拖在上海方言里也叫土。但是叫阿土是沒錯的，郊區(qū)鄉(xiāng)下，面朝黃土，土里土氣，阿土阿土，鄉(xiāng)下就這么叫，一個記號而已，好聽好記，也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熱絡(luò)的感覺。時間長了，阿土很習(xí)慣經(jīng)常聽到人們對阿土的呼喚，因為阿土可以被呼喚的時候真是不多。

阿土已經(jīng)退休。鄉(xiāng)下種地的原本是沒什么退休的，退休是城里上班的工廠進(jìn)車間的人的事。但是阿土出生長大的鄉(xiāng)下緊挨著市區(qū)，十多年前開始拆遷、掘土、建設(shè)，一點一點地，蠶寶寶吃桑葉一樣，土地沒了，房子造起來。拆一還一，阿土原先省吃儉用，只要有點積蓄都用來在自己的宅基地上造房子，改革開放了，鄉(xiāng)下造房子成風(fēng)，互相比賽一樣。阿土從來不比別人差，也想給子女留下房子，所以到拆一還一的時候，阿土已經(jīng)有了可觀的平方數(shù)，按照政策，自己再補貼點，阿土竟住進(jìn)了洋房。所謂洋房，就是電影里常看到的連體別墅，三層樓的，門前有院子，關(guān)起來獨門獨戶，阿土城里的親戚說，阿土現(xiàn)在豈止是城里人，還是有錢人了。阿土成了城里人，自然也有退休。至于有沒有錢，阿土真不想說。

洋房再好，老呆在里面也膩，兒女們都大了，各過各的日子，阿土是最閑的。和原先村里很多人一樣，白天阿土喜歡踱到小區(qū)門口，蹲著。許多人蹲在那里抽煙，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旁邊的人說話，看上去有滋味有事做。阿土不抽煙，只是蹲著，看眼前走過的人和車。阿土以前為了省錢沒學(xué)抽煙，后來總是聽宣傳說抽煙有害健康就更不沾煙。阿土不跟抽煙的人搭訕也好，自己蹲在那里，想心事。也好像什么也不想。這個時候，阿土的眼神就散開來，眼睛前面像升起霧氣一樣，迷迷蒙蒙的。

這條路，阿土再熟悉不過。那時是土路，阿土在這里走過多少年！小時候上學(xué)天天走，灰蓬蓬的。路上還有小石頭硌腳，阿土心疼腳上姆媽做的鞋，小石頭磨著費鞋。后來是給生產(chǎn)隊踏菜，就是隔夜把蔬菜裝上鐵絲箍的大筐里，裝上拖車，綁在自行車后架上，天不亮出發(fā)，一二千斤的分量，踏到城里，送到菜場天還沒亮，鬧哄哄的，人已經(jīng)汗?jié)褚卤常c軟下來。多吃半夜飯，少吃年夜飯，都說那樣搏命會短壽，十七八歲的年紀(jì)還不懂厲害，要養(yǎng)活自己，也要幫家里。后來可以自己去賣菜了，也是天不亮起身，裝好車，踏到城里，正是城里人早起買菜的時候，阿土把那些綠綠的鮮嫩欲滴的菜一捆捆扎好，人家挑挑揀揀也好，討價還價也好，阿土好脾氣。阿土只把心思放在收進(jìn)的鈔票上，一分一分地攢成一角，一角一角地攢成一元，再一元一元地攢成十元，后來有了100元一張的票面，到能夠十元十元地攢成100元，阿土真是高興啊！阿土覺得自己的錢比人家攢得快，是能吃苦吃來的，嘴里一口一口省下來的。有了錢人家就不會看不起，那時候阿土心里就有這個愿望。可是現(xiàn)在，100元，100元算什么啊！

頭發(fā)開始花白的時候，阿土蹲在路口時七想八想。早上電視里播天宮一號和神舟八號飛船對接，將來人可以到天上住，真正奇了。又說本是4月份開的海棠花，因為天太熱，卻在11月份重新站上了枝頭，枝頭上不僅掛著顆顆果實，還有粉色的嬌艷花朵，奇，真奇！這些事情以前阿土不聽，要么就是不冷不熱嘲諷一番，這世上什么都離阿土太遠(yuǎn)。可是現(xiàn)在不同，阿土覺得新奇而有趣，覺得真有趣！

阿土心情大變，和他參加了附近公園每天晚上的大合唱有關(guān)。阿土嗓子好，因為沒有展示的機會，自己也沒去開掘天賦，所以幾十年沒被開發(fā)。前一陣很偶然的，晚上路過附近公園綠地，聽見很多人在唱歌，阿土過去看熱鬧，發(fā)現(xiàn)其中很多人和自己一樣，也是新城里人模樣，再一問，不要錢，自己來就是，還有老師教。阿土看那老師也平常，大概不會不待見自己。阿土第二天又去了。漸漸地，阿土成了鐵桿，一天不去都會想。在那里，大家會資助常給他們水喝的一對中年夫婦，會湊份子給老師過生日，錢不多，圖個開心。前一陣?yán)蠋熃逃镁﹦〕桓木幍摹稕]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阿土的高音音色得以發(fā)揚，朋友見面，阿土忍不住秀了一把，四座驚嘆，阿土心里樂開了花！

阿土還為自己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阿土有了自己心儀的女歌手，在那個女歌手來城里開演唱會的時候，阿土花幾百元買了一張票，一個人去聽演唱會，在四周誰也不認(rèn)識自己的場子里，盡情地為女歌手鼓掌。阿土為此興奮了很久很久，后來還忍不住告訴了城里的親戚。那親戚說：阿土，我羨慕你！

阿土怔怔地看著他，喃喃道：耐乞來特飽（你吃得太飽）！阿土的眼神散開

去，眼前的那層霧氣又升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