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舊報紙上練毛筆字的時候,有人敲門。
搬到這離城區一個半小時車程的郊區已經兩年了,一個人如冬眠動物般地蜇伏,清寂而自在。春天用菖蒲和艾草把屋子里里外外細細地熏一遍,一年四季屋子里都不會長蚊蟲蒼蠅;夏天的早上,收集荷葉上新鮮的露水來煮一壺茶……每天晚上,一盞孤燈,一杯紅酒,一個人反復地看讀過千百遍的《紅樓夢》。我在這都市邊緣的世外桃源里,靜靜地打發著漫長得幾乎沒有盡頭的時光。這幾年我根本沒有朋友,也不跟以前的熟人聯系,誰會來敲門?
一個眼睛圓圓面孔圓圓的女子手捧托盤站在門口:“你好,我是隔壁新搬來的鄰居,請你吃營養豐富味道鮮美的蛋炒飯。今后多多關照哦!”我冷淡地道謝,接過碗,關門。火腿丁、洋蔥、豌豆和雞蛋點綴在雪白的米粒之間,色彩繽紛氣氛熱烈如同一臺華麗的歌舞劇。我機械地舀一匙塞進嘴里,似曾相識的味道,似曾相識的場景……是的,Mary離去的那天中午,她給我做的就是這樣一盤炒飯。
我的胃忽然一陣抽搐,一股怪味猛然涌上喉頭,我沖出房門蹲在田埂上,劇烈地嘔吐起來。
2
盡管炒飯讓我吐得日月無光天昏地暗,出于禮貌,我在做晚飯的時候,還是決定順便回贈新搬來的鄰居一份食物。“感謝你的炒飯,我做了蔥油餅,嘗嘗吧。”她從地毯上一躍而起,淡粉開大朵明黃菊花的薄紗長裙旋出一陣清風:“哇,好香啊,我最喜歡油炸食品,最喜歡面食哦!”我微笑,放下盤子,轉身出門。“哎,你對電腦……內行嗎?”小美女在背后忽然嚷了一聲,“我以前是記者,現在靠寫字賺錢……”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專門找這個偏僻的地方打算寫一本小說,可現在才發現自己根本搞不定電腦這個東東……這玩意兒,還是你們男人擺得熟。”
我已經差不多有兩年沒有摸過電腦了,并沒有刻意回避,可是這兩年真的沒有什么機會接觸這曾經是我的驕傲也是傷我最深的東西。我的手指一觸摸到鍵盤,一碰到那如同美麗精致富有彈性肌膚的觸感,我就發現,雖然這兩年以來,我一直在盡力忘記這個紛紜復雜的電腦世界,但其實,它早已是我的呼吸我的顫抖,是我自身密不可分的一部分,我什么都沒有忘記。
不到一分鐘,我輕而易舉解決困擾小美女半天的問題。“天哪,你太厲害了,比我們報社的專家都棒!”小美女驚訝地瞪圓了眼。我苦笑。她哪里知道,對于一個十歲獲得全省電腦比賽第一名、二十五歲創建自己電腦公司的人來說,這點問題甚至算不上一個問題。
3
河對岸的開發區為了慶祝新年,晚上有盛大的焰火晚會。我和小美女早早地在河邊升起一堆火,烤上紅薯和土豆,一邊喝二鍋頭,一邊等著看焰火。
“我想起你是誰了。”小美女斜著飛過一個眼風,“以前做記者的時候,我們那家報紙用整個版面登過你的專訪。”“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我只顧喝酒。不錯,我二十五歲就與人合作開辦了本市第一家上規模上檔次的電腦公司,曾經當選本市十大杰出青年,事業如日中天,可幾年后還不是破產收場,那些過眼云煙還提它做什么?
小美女并不識趣,還是抓著這個話題不放:“我聽你們業內人講,憑你的實力是很容易東山再起的,可你銷聲匿跡絕跡江湖,到底是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我也曾經問過自己千百次。“是因為Mary。”我說,“我們在一起讀書、創業,也算患難夫妻——雖然還沒去領證。破產后,Mary去找她的朋友為我借錢,在路上遇上了車禍。”當初痛徹肺腑的事竟然三言兩語就如此平淡地說完,我忽然有點懷疑,這事當初真的發生過嗎?它真的帶給我那么深的傷害嗎?
一個巨大的焰火騰空而起,大紅,翠綠,橘黃,寶藍,一團一團色彩像夢幻中的花朵,奇跡般盛開在漆黑的天幕。小美女雙手在胸前緊握,兩眼微閉,嘴里念念有詞。“你在做什么?”我奇怪。“許愿。”她簡短地說,“焰火就像流星,在它下面許的愿一定會實現。”“你許了什么?”“我許的是,請你一定要幸福。”她一字一句,靜靜地說。我呆住:對我而言,什么才是幸福?這個問題我想了兩年,直到今天也沒有答案。
小美女用木棍掏出火堆中的紅薯和土豆,粉粉的焦香和著暖乎乎的熱氣,看起來誘人極了。我撿一個土豆抱在手心,那種溫暖一直浸入心底。是啊,寒夜里有一段可以依偎的溫暖,不就是幸福嗎?
4
我和小美女就這樣開始了互相依偎的生活。每天我帶著她為我做的盒飯乘一個半小時的公共汽車去市里一家廣告公司上班,中午用單位的微波爐熱一熱,那里面有時是水餃,有時是湯包,偶爾還會是壽司。傍晚再乘一個半小時的車回來,把買的菜和零食交給她。吃過晚飯,她抱著本本劈劈啪啪寫小說,我喝酒看《紅樓夢》,或者在舊報紙上練毛筆字。
這樣的生活,很好,很好。
情人節的第二天,超市巧克力大打折,我買了一大盒。回家習慣性地直接去小美女那邊。她卻冷冷地盯著我,犀利的目光像一把刀。“我今天見到鬼了。”她說。“鬼?”我很想摸摸她的額頭看是不是在發燒,不過她的樣子很清醒鼻子也不塞,不像感冒。“我見到了死去的人,算不算見鬼了?”她說:“Mary今天來找過你了。”
Mary自己說她死了,可她又出現了。
兩年前,我的所有財產只剩一幢房子,我當初堅持寫Mary的名字。公司破產后,Mary主動提出把這房子拿去抵押貸款,給我東山再起的機會,可是她一去不回,原來,她早已把房產變成現金,然后和我的合伙人一起私奔,她發短信給我,告訴我,就當她已經死了。
可是,她畢竟活著。所以她今天的出現,似乎也理所當然。
“她在你那邊屋里等著。”小美女淡淡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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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點都沒變。仍然是精致的眉眼,精致的打扮,精致的舉止,一瞬間我幾乎有種錯覺,好像時光倒流,我又重新回到兩年前的幸福生活中了。然而現實畢竟是現實,Mary的精致美麗配這簡陋的鄉間小屋如同高貴的百合花插在粗陶瓷罐子里,非常不協調。
“是我不對,我回來就是想對你說對不起。”Mary低眉順眼,一副誠懇悔過的樣子。“是那小子又另覓新歡了吧?”Mary的眼淚忽然涌了出來:“過去是我做錯了,我知道,被最愛的女人和最好的朋友背叛的滋味不好受……你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我們曾經有過多么美好的時光……”
無數的快樂和痛苦像噴泉一樣在我眼前涌現。我閉上眼,沒有終于等到反戈一擊的喜悅,也沒有曾經反復糾纏我不放的煩惱,一團漆黑中,只有五彩斑斕的焰火清晰地開放,只有一個聲音在喃喃地低語:請你一定要幸福。
“Mary,過去的我早就不計較了。每個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過去是,現在也是。我甚至要感謝你。”我心平氣和,認認真真地對Mary說,“你讓我解脫,我不必有看著最愛的人慢慢變老的憂愁,我也不必有面對愛情漸漸淡去的悲傷,我們在最好的時候結束,如果真的就像你自己說的,我當你死了,那一切簡直就是完美。”
“你是說,一切無可挽回?”Mary冷冷地說。
我無語。世間一切都如沙,越想留住,越是一無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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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美女的家門緊閉。我敲門,開門的是房東。
“退房走了。”簡單的四個字。我進屋一看,果然,東西都搬走了。窗下我練毛筆字的桌上,一張舊報紙,潦草地涂著幾個字:請你一定要幸福。
幸福。小美女,難道你不知道,只有你幸福了,我才會幸福。
回到隔壁,我也開始收拾東西。明天我會退房,然后辭去廣告公司那個混日子的工作,我要重新站起來,重新開始我的事業。然后,我會去找小美女,我要認認真真地問她:愿不愿意跟我一起面對逐漸長出的皺紋和白發,愿不愿意跟我一起面對愛情淡去的殘酷現實,愿不愿意跟我一起面對人生必經的成功和失敗?
反正,我愿意。
我甚至傻到愿意跟最愛的人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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